“吃饱了,”
沈漓满足地把碗底的汤汁也吃完,把碗往沈澈跟前一推,“看,干干净净——说吧,到底什么事?”
沈澈又给她递过来茶,将茶放在她面前后,手却一直没放开,保持着握着茶杯的姿势没变。
“干什么?不烫么,你傻了?”
沈漓轻斥一声去拍他的手。
“阿姐,”
沈澈忽而低声道,“你摸摸我的手,是不是凉了?”
沈漓倏地一怔。
这句话是她和沈澈小时常常互相开的玩笑,每次在练武场比试完,有时玩闹心起,其中一人会突然倒在地上,给另一个人说这句话。
手是不是凉了,人是不是死了。
没有别的缘故,也不是什么恶趣味,实在是这些年来沈家在大熹朝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死伤无数子弟。
叔祖父,以及叔祖父的长子,二叔祖父等人,一个个马革裹尸而还,为大熹朝拼尽了最后一滴血。
每一个死去的家人,躺在冰冷的棺中的时候,摸一摸他们的手,都是冰凉彻骨。
身为大熹将士,为国而死死而无憾。忠心护国,是他们沈家的祖训,死生很多时候都成了寻常事。
摸一摸,手是不是凉了,人是不是追随先祖而去……这就是她和沈澈儿时最常开的玩笑。
再后来,就是新一辈的死亡。
他们大伯父家的堂兄,战场上万箭穿心而死。他们叔家的两位兄长,一个伤重送回京都后不久身亡,一个莫名被指斥延误军机,结果被逼无奈自尽。他们父亲和大哥,也一样先后战死疆场,尸身送回京都的时候都是惨不忍睹。
他们也长大了,知道了忌讳,这种玩笑再也不开了。
此时忽而听到沈澈说这么一句,沈漓抬眼看向弟弟,正对上阿弟发红的眼眶和眼神中深邃冰冷的寒意。
“阿澈?”
沈漓轻轻道,“怎么了?为什么忽而说这个?年纪大了反而不懂事了么?这玩笑不许再开了。”
“阿姐,我跟你说一件事,”
沈澈坐在了沈漓对面,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打断我,无论你觉得如何,莫要惊呼声张。”
沈漓察觉到了他的凝重:“放心,你只管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内的灯花一点一点跳跃,屋内两人对坐,屋外大雪纷飞。
哪怕屋里放着炭盆,炭火很旺,但寒意还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浸透了骨,浸透了心。
沈漓只觉得整个人都冷成了一个雪雕的假人,身和魂都似乎完全飘离在了这一片彻骨的寒凉之中。
她对阿弟再熟悉不过,她知道她阿弟没有再跟她说笑话。而且……她心中并没有质疑。
“阿姐,你都信我所说?”
看着沈漓的反应,就连沈澈都有些意外,“阿姐没有怀疑,这是我在胡说八道?”
重生这种事匪夷所思,而他说的东西,又是直接将他姐的枕边人,变成了沈家的死敌……他姐竟然像是一下子就信了?
他知道他姐心机不够狡诈,但曾领兵作战的将领,又绝不是那种二傻子,别人说什么都会相信的性子。
这确实让他有些意外。
“阿澈,”
沈漓的声音小的像是风一吹就能吹散了一样,声音也有点飘,“你是哪一天……重生的?”
沈澈给她说了一个日子。
“阿澈你可能不知道,”
沈漓的脸色更白,“就是这一天夜里,京城咱们沈家的祠堂里走水了,祖宗牌位都烧毁了。”
沈澈眼光遽然一跳:“为何我在云川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不能说出去,”
沈漓道,“伯父也是这个意思,那一夜京都地方冬雷阵阵,本就奇罕。若是咱们沈家祠堂走水的消息传出去,有心人会说我们沈家杀孽太重,老天警示——”
说完,端起面前的茶,狠狠一口咽了下去,她飘忽的眼神似乎才开始慢慢落定。
沈澈眼神冷凝如冰,没有说话。他明白其中关窍,暴君多疑,朝纲混乱,他们沈家本就因宁王,已经处在风头浪尖,这事,自然要狠命压下去。
“还有,我也在那夜做了一个梦,”
沈漓又幽幽开口,“只是梦境很恍惚,并不真实也不清晰,却跟你说的一些事情似是一模一样——”
说着不等沈澈开口,她闭了闭眼又道,“我背地里去找过伯父说这个古怪的梦……伯父只说我心思太重想多了——阿弟,这世上真有神灵么?”
“神灵有没有我不知,只知三件事要去做,”
沈澈静静道,“第一件事,你回京都去一个地方,那里是齐王藏着他那爱妾的地方,不是一个,是三个爱妾,且其中一个,已经为他诞育了长子。”
这齐王一直在他们沈家面前,就是对沈漓宠溺无边,连一个妾室通房不纳,在京都传为美谈。
“第二件事,”
沈澈的声音很是平静,“你拿着齐成耀给你的补药,交给咱们沈府的玉郎中看过,记住,只有玉郎中可信。”
齐成耀以他姐曾受过伤身子有损怕有碍子嗣为由,给他姐常常送去“补药”,那些补药里面,就有避子汤之类的药性。
“第三件事,”
沈澈冷冷的声音响起,“去找祖父,暗中调查大堂兄和三堂兄的死因,告诉他,掳走兵部侍郎身边的一个姓赵的幕僚,便能逼问出结果。”
“我都记住了,你放心,”
沈漓缓缓站起身,在满室的寒意中一点点挺直了脊骨,一双眼睛清亮凌冽如寒刃光闪,“阿澈,接下来你要如何?”
“反,”
沈澈静静道,“我们沈家一向不是吃素的。”
“好,”
沈漓点点头,“确实,我也一向爱吃肉。”
“那谢明谨你信得过?”沈漓这时问了一声。共谋造反,那可是杀头的买卖,谁敢担保谢明谨不会出卖沈澈?
这时,沈澈才又一一将死后所知的有关谢明谨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沈漓:“……”
听完她没说话,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阿澈,此事刻不容缓,我明日一早就先回京都。”
既是筹谋反意,必定要和如今沈家唯一管事的长辈说定:他们姐弟的父亲已然战死,叔父也在连失二子后崩溃日日买醉,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只有伯父在家中主事。
“好,”
沈澈点点头,“今夜我还要与慎之长谈,慎之也曾表示,既是一同谋事,他此次要拜会漓将军。”
“那子时三刻左右,我收拾完行囊之后,会去松壑堂那边散散,”
沈漓略一沉吟道,“让他在那里见我便是。”
沈澈应了一声,他知道他阿姐今夜无论如何是无法安睡了,以他阿姐的习惯,必然要在夜里四处散一散。
“你会把你知道那些有关他的事,都跟他一一言明么?”
沈漓转身准备走出小书房时,忽而顿住了脚步问了一声。
“不会。”
沈澈静静道。
谢明谨前世于他沈家有恩,于他阿姐情深义重,但谢明谨的这种情思秘密,他是不会给人挑明的,只说前世沈家是如何惨烈便是。
沈漓一点头,没说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
夜色越来越深,雪已经停了好一会,又刮起了呼啸寒风,大风过后,天色竟有一点隐隐放晴的意思,雾色蒙蒙的云层后,隐隐现出一点点月色来。
子时三刻,谢明谨已经等在了松壑堂外的雪地里。
此时他人看着很平静,只是心里却狂乱成了一片:沈澈之前跟他在小书房谈过了……内容令他惊心动魄。
不过最初的震撼过去,眼下他反而能定住神了,只是死死压着心底的那一点龌龊念头,不能因那宁王和沈家的反目成仇而心生庆幸。
若因此在这档口对沈漓敞明了心思,那他就是亵渎了她,这辈子他都会在心里唾弃自己。
这时,一点灯光在雪地里远远过来,谢明谨的心一下子又不听话地狂跳起来:他看到披着苍青色披风的沈漓,正提着一盏灯从容走了过来。
“谢探花,”
沈漓提灯走到了谢明谨面前,“好久不见。”
“漓,漓,漓将军……将军别,别,别来……别来来无恙,”
谢明谨恭谨地深深一礼,一出口结巴得不成句子,“谢某……某……这,这这边有礼了。”
沈漓看着他没有说话,谢明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明日一早回京都,”
沈漓静静道,“若有四海升平那一日,谢探花可是还会如今日一般,在雪地等我为见我一面么?”
说着,不等谢明谨开口,她又缓缓道,“或许那一日,我是从满地血泊中一路行来,手上衣上都是血,一身脏污难以入目。”
谢明谨眼眶突地酸热,又是深深一礼:“漓将军于谢某而言,如天上皎月,不染血尘俗埃。”
这一句,忽而就不结巴了。
沈漓没有说话,转身提灯向松壑堂走去,身后披风被风吹卷翩飞,在松影下忽隐忽现,很快就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