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晶消解成粉末,如霜雪融化在菡萏手心中。
血晶破碎后,阵法自动失效,万千华光转为黯淡,归缘无声离开阵心,菡萏缓缓落下。
如一片轻羽无声落地,他闭上眼,就好像睡着了一般宁静。
不足片刻,菡萏的身躯趋于透明,最终如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于天地间。
洁白袈罗花瓣上,只剩下他的衣物。
坐阵四方的几位收手,沉默半晌,最终乐正穹上前拾起大氅和衣衫,叠放理齐。
“师尊。”子玉开口请求:“可以把菡萏前辈的衣物给我们吗?”
“怎么了?”
“我们想在仙门后山万亩荷塘处,给菡萏前辈和裳娘建一个衣冠冢。裳娘曾说过,如果还有机会,她想和前辈再来一次人界,赏荷采莲。”子玉吸了吸鼻子:“我想他们一定不愿再回魔界了,不如留在仙门,闻荷香清怡,享一世安宁。”
“好。”乐正穹果断同意,他嘱咐道:“这件事交给你了,寻个风水好的,好好办。”
子玉连连点头,郑重接过,水润的双眼看向子颜,子颜欣慰地笑,摸了摸她的头。
乐正穹瞟了两眼,没在子玉脸上看见水滴,移开眼神,下令修士将还处于呆滞状态的魔族绑起来。
前脚他们将魔族捆得结结实实,后脚那些目光空洞的魔族便开始慢慢苏醒。
他们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先是懵然,随着意识回笼,魔族找回如野兽的记忆,彻底明白他们被他们的魔尊利用了,一个个面上浮现愤怒又忌惮后怕的情绪。
少顷,边城传来讯息,梁岱府城民正逐渐苏醒,经过检查醒来的人身上无蛊虫痕迹;桑潐府的乱兽亦是陷入昏睡后恢复了正常模样,飞鹰盟危机已解。
一个个好消息让绷紧多日的神经彻底放松,修士脸上纷纷露出略带疲惫的笑容。
唯有魔族心有戚戚,他们此刻就如待宰的羔羊,处在狼窝里,随时都会被咬断脖子丧命。
内忧已除,就该治一治外患了。
人妖两族交谈,淡漠的眼神时不时扫过魔族,就像评估死物价值几何。
几句话的功夫,就让许多魔修在心里打起了鼓,琢磨着是否要拼死一搏。
终于,裁决落下。
乐正穹低沉的声音响彻崖底:“魔族九霜狼子野心,天下皆可诛之!愿意弃暗投明者,可共往爻滇城除魔,此次冒犯人妖两族皆不予追究;冥顽不灵者,新仇旧恨一起清算,天涯海角,无处可逃!”
有选择,有生的希望,没有人会想要找死,魔族亦然。
只是还有不怕死的问:“如果,我们两个都不选呢?”
乐正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站在那儿,垂下眼皮淡淡道:“你们可以试试。”
魔修顿时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另一个魔修探头,干笑一声:“那,能不能给我们先解绑了?放心我们保证不反抗,只是这个绳子实在有点太紧啦!”
云程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悄悄循声望去,果然是那位能屈能伸的魔修仁兄。
乐正穹抬手挥袖间,所有束缚住魔修的绳索尽数断裂。
“现在,你们还有三秒的时间选择。”
魔修们扭腰的扭腰,转脖的转脖,没有一个敢做出头鸟,飞出牢笼奔向自由。
乐正穹晙巡全场,在一片沉默中举起佩剑:“此地留守百人,其余人,随我前往爻滇城,诛魔!”
“是!”
*
爻滇城,裴瑾之等人挡在将士和鸳梧、玄稷身前阻拦九霜。
九霜看向他们身后启阵的妖族,心中无端烦躁,他讥诮道:“不知所谓。”
修罗泣血刃半旋,锋利的刀尖割破九霜的手臂,他的血顺着刀刃纹路落入曼珠沙华花心沁润。
遽然,一股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力量掀翻裴瑾之他们,所有人重重摔地。
白枫等吐出一大口血,随即昏死过去。
裴瑾之仰面倒在地上,土壤湿润冰冷,他胸口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是剧痛。
斩仙被击飞,埋在黄沙内哀鸣,
一步、两步、三步。
九霜提着弯月刀刃,月牙尖尖钩地,沙粒飞扬,刺耳的擦拉声震动裴瑾之的耳膜。
他透过一片血色里看见九霜扭曲的笑越来越清晰,九霜蹲下身,垂下眼,轻佻的目光扫视着裴瑾之全身:“动不了了吧?现在你身上没有一块骨头是好的。”
九霜短促地笑了一声:“龙凤两族的幼子,天之骄子啊。确实,你的天赋很高。但是,现在起身都不能,更别说提剑了。裴瑾之,成为一个废人的滋味好受吗?”
冰凉的刀刃从裴瑾之的脸一路向下轻划,脖颈、胸膛、腹部、大腿、小腿,凡经过之处皆留下血痕。
裴瑾之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含着血笑声模糊,他咳出血沫,啐了一口九霜:“相鼠有皮,你无仪。”
九霜嘴角的笑意消失,他举起修罗刀,眼神湿冷阴寒黏在裴瑾之身上:“你不会立刻死,待修罗刀刺入骨头,穿透你的灵脉,魔气一点一点侵蚀你的身体。届时你就是个濒死的魔钟,你会从你身上闻到腐肉的腥臭,那滋味当真是比死还难受。”
九霜见裴瑾之不为所动,俯身附在他耳边低语:“在你生命最后的时刻,与你关系不同寻常的那位师兄,将会亲眼见证高高在上如太阳般耀眼的你,在烂泥里打滚。他眼里是否会不自觉流露出嫌恶?毕竟你再也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龙族少主。那时你也能这般淡然?嗯?”
裴瑾之眼睫颤抖,身侧的手想要攥紧却不能。
裴瑾之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可这对于紧盯着他反应的九霜来说已经足够。
他睨了一眼远处与心魔抗争的玄稷和陷入昏迷的鸢梧,缓缓举起修罗刀:“哦对。上一次没能杀了你,而这一次,一个两个为了大义而失去你这个儿子。裴瑾之,你说他们会不会后悔?”
裴瑾之放大的瞳孔里修罗刀刺目的黑,他不自觉颤抖的骨骼告诉他,他并不能坦然赴死。
这个世间有他的师长、同门手足、父母亲人,还有他的挚爱。
生命走到尽头,如果沦落到那般狼狈的样子,他也许真的不敢直视师兄的目光。
原来,他也是一个胆小鬼。
裴瑾之体内的血液沸腾,逆流向丹田聚合,半拳大小的橘红内丹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炙热的光芒。
九霜诧异地看向裴瑾之腰腹,“你竟然要自爆内丹?!”
裴瑾之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样子,只是他的眼神目空一切,明晃晃告诉九霜,不要妄想任意摆布他。
又是这样的眼神,又是这样的神情。
九霜曾在菡萏身上看见过,他胸膛涌起一股灭不掉的怒火,当下的火星跨越时空落在多年荒芜的枯草上,燎原之势不可阻挡。
“我倒要看看,是你爆丹快还是神器修罗刀快!”
修罗泣血刃刀锋闪着寒光,狠狠刺向裴瑾之的琵琶骨。
裴瑾之内丹里磅礴的力量积攒到极限,丹田干涸,圆如蛋卵的内胆隐隐出现龟裂纹路。
千钧一发之际,裴瑾之身下突然迸发金、白两种光芒,巨大的凤凰金翅与白龙尾交织缠绕,融洽地合二为一形成保护罩,严严实实护住裴瑾之。
九霜被扑面而来的法力当头一击,差点丢掉刀刃,修罗刀被弹开,韧性十足的刀刃摇晃弹闪着,发出悠长的刀鸣。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九霜尚未从震骇中反应过来。
那保护裴瑾之凤羽和龙尾逐渐化为星光飞入裴瑾之体内,落下裴瑾之的四肢与丹田上,一点点修复和治疗他的暗伤。
如温泉般柔和的法力沁入裴瑾之每一寸肌肤和骨骼缝隙,他在这样温暖舒缓的灵力包裹下意识逐渐昏沉,最终陷入黑暗。
九霜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只有不可思议。
鸢梧和玄稷竟然不知何时在裴瑾之身上种匿心法力,实施此法需心头血为引,融合法力注入被守护者心脉内,可在关键时刻保被守护者一命。
见裴瑾之欲与他玉石俱焚的样子,估计他自己都不清楚体内藏有这样的力量。
种种迹象上心头,九霜只觉得不可思议。
心头血对于三界任何族群来说,都是致命的。对于修士大能来说,亦是有损本元。
龙族凤族大妖族子息艰难,如裴瑾之般汲取两族优势天赋异禀的更是少有,眼珠子似的宝贝并不奇怪。
可是,为什么会在他身上施加匿心法力?
玄稷鸢梧夫妇虽只有一个孩子,可两人年富力强,又不是不能再生。为什么要冒着损元气误修途的风险投入这么多?甚至还不让裴瑾之知晓。
纵使裴瑾之作为龙凤继承,可既然能被逼到绝境,就证明他不是最强的。既然不是最强,便是废物。如此用心皆如投石入湖,亏本买卖罢了。
九霜并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和付出,这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甚至是可怕的。
九霜不擅长面对这种情绪,但他想的很明白,彻底解决给他带来陌生情绪的人就好了。
匿心能护住一次,还能护住第二次吗?
修罗刀被黑墨般的魔气环绕,九霜抬手准备给予最后一击,蓦地顿在原地。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感受不到敓蛊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