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境最中央的浮空岛屿大雪未歇,浅灰色云团在雪光的映照下镶嵌上银边,宫廷四周的梧桐披上一层白绒厚毯,巴掌大的梧桐叶不堪重负地倾斜着,细弱的叶柄弯曲到极限,在断裂的边缘苦苦挣扎。
玄稷立在窗边,静静听着云程他们的打闹,头顶上飞檐一角悬挂着铜铃,清脆空灵声为耳边的热闹奏乐。
龙境内,只要他想,任何微末动静都能尽收眼底。
耳畔的热闹衬得眼前的空茫景象越发孤寂,玄稷就这么站在风雪边缘,仰观天色,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侧首,对着空荡的梧桐林轻声开口:“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梧桐叶上白雪落地的簌簌声。
“自己不现身,等着挨打?”
听到这话,空气中立刻荡起一阵涟漪波纹,一个人影渐渐在黑暗中显现。
“哈哈,哈哈,大哥就是厉害,心明眼亮,完全不输当年风采!”
玄烨挠着头尬笑,另一只手拎着几坛酒,开口就是一串吹捧。
玄稷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多加理会,只是继续对着那片黑暗说:“都出来吧。”
“都?还有人?”
玄烨连忙扭头,三个人影出现在繁茂的密林中,正是同样躲着的玄锟、玄戎、玄钺。
玄烨长大嘴,眼睛瞪得溜圆,指着对面三个人:“你们怎么都在?不对,你们在的话为什么不喊我?故意孤立我吗?”
忽略某个小子的吵闹,玄稷朝玄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其他三个人接收到讯号,略过玄烨径直迈步向宫门。
“诶?还没回答我呢?说话呀你们!都去哪啊?”
玄烨一个人都没拽住,只能独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是玄锟看不下去他傻不兮兮的蠢相,手一抬合上下巴颏,顺手撸了把毛飞飞的头,“走吧,大哥这是让我们进殿的意思。”
“噢。”
得到明确指令的玄烨顺从地跟着往里走,经过主殿时他不由转头,殿内暖黄色灵幕光芒如同冬日暖阳,朦胧地撒在沉睡的鸢梧身上,隔绝外界一切凄冷。
一路来到偏殿茶室,东西方各一座掐丝珐琅三足熏炉,熏香浓郁而不甜腻,厚重香醇,仅仅闻嗅,便能驱走周身寒意。
玄稷坐在茶席上,温杯、投茶、洗茶、泡茶、出汤、分茶,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甚是赏心悦目。
一直到白瓷杯里斟入八分满的淡青茶汤,玄稷才抬眼瞄了眼杵在面前的四人,不咸不淡开口:“坐,还需我请你们?”
四个人连忙落座,十分整齐有序。
玄稷无奈看着他们一板一眼的动作,尤其是玄烨,手上还牢牢抓着几坛酒,动作间酒坛碰撞,差点没撞碎。
叮叮当当的声音引来几个哥哥的怒目,玄烨心虚的要命,连忙把坛子抱到怀里,默默垂首。
玄稷盯着他漆黑的发顶,叹了口气,开口道:“这酒是做什么的?”
玄烨的声音很小:“想找你喝酒……”
“为什么?”
玄烨虽然说的小声,但却异常直白:“嫂子就是这日失踪的,每年这个时候,你总会伤心。哥,不用时刻清醒克制,不如醉一场吧?”
***
打闹后,一众人仰躺在地面上,静静平复呼吸。
只有墨无冉总是左顾右盼,不太安稳的样子。
“大黑,你在闻什么?”
墨无冉没有回答云程的问题,面对其他人的视线,他的目光停滞在裴瑾之身上。
冰雪之地洁白祥和,但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察觉的危险气息。
如同人族庆祝新岁年节时小儿放炮竹,冷风泠冽洗礼过,仍有丝丝缕缕的火石气味穿越人群和山林,钻入山洞中,打扰长眠的黑蛇。
“裴瑾之,这场雪是你使法术下的?”
裴瑾之摇头,“是父亲。”
怪不得,墨无冉缩了缩脖子,这空气中杂糅着龙气,能不危险嘛。
周兮问道:“龙主此举,可有深意?”
“父亲从未解释过,只是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让龙境下一场大雪。”
“你没问原由吗?”
“他不说,便不问。”
归缘出声道:“不会好奇吗?”
裴瑾之语气如常:“每个人都有秘密。”
“也是。”归缘双手叠在脑后,“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人与人之间还是要保持一点距离最好。”
云程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赞同道:“是啊,太亲密了有时反而会是刺向身边之人的利刃,很多事情不开始就是最好的。”
归缘夸赞:“云兄很有悟性啊~”
“哪里哪里。”
之后大家都不再说话,只躺在雪地上,仰望藏蓝色的天空,细碎的冰晶在寒风中漂浮,众人呼出的白雾升腾,消失在茫茫夜空。
夜深了,告别谭羲和周兮等人,云程同裴瑾之走上另一条路一同回宫殿,一路无话,只有脚踩在厚实雪面的咔嚓咔嚓声响,蜿蜒山路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安静的氛围让时光似倒回好几年前云程第一次拜见完岳渊渟回燕鸿苑的日子,当时他也是偷偷瞄裴瑾之好几眼,摸不清当时个头只到他胸口的单薄小子的心思,干脆闭嘴不言。
如今裴瑾之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深邃的眉眼在夜色下更显肃穆,他神色平常,将云程护在身侧,行至崎岖陡峭处拉着云程的手腕,稳稳带他走过。
这样的安静直到回到裴瑾之的长乐殿,他嘱咐云程先去休息时才被打破。
说完,裴瑾之再次抬步向殿外走去,倏地,他的手被拽住。
“小师弟,你不开心吗?”
裴瑾之一顿,缓缓转过身,黑眸如同夜空下的海,目光扫过云程拉住他的手,暗藏波涛汹涌。
“师兄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觉得你似乎不高兴。”注意到裴瑾之的目光,他连忙放开,讷讷开口:“你我同门,手足兄弟,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分担,也就没那么苦了。”
“手足兄弟?”裴瑾之轻声反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师兄,父亲母亲并未给我添过什么兄弟。”
在云程听来,这句话含着尖刺,仿佛在说他不配是裴瑾之的手足。他自到这方世界以来,除了最初面对周兮的敌意,几乎没受过什么嘲讽。
更不用说还是裴瑾之的讥讽,一时间心神震荡,心中酸涩异常,他脸色发白,退后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声回应:“是我说错话了,我困了,你先忙吧,早点休息。”
囫囵说完就想逃离,下一刻他被一股力量拽停,身后覆上一人,他被圈入裴瑾之的怀中。
裴瑾之牢牢抓着云程的一双手,箍于身前。双臂似铁钳一般擒住他的腰枝,不断收紧再收紧。
云程后背紧紧贴着裴瑾之的胸膛,没有一丝空隙,风都无法离间。
他侧颈一凉,是裴瑾之躬身贴近过来。
耳畔传来裴瑾之的叹息,温热的气息扫在肩颈处,穿透衣衫,灼烧肌肤。
“师兄,别生气别伤心,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程站在原地,没有挣扎没有离开。
“对不起,是我不好,说错了话。”
裴瑾之解释:“我确实不高兴,有一部分是因为师兄。”
云程只觉天空直降一口锅砸的他晕乎乎,他不可置信反问:“我?”
右肩一沉,裴瑾之额头抵住云程的肩膀,声音闷闷的:“师兄之前和归缘说的话,我不高兴。”
“我同归缘说了什么......”
说到一半,云程想起来了,一时间哑然。
“师兄的意思是太亲密了会造成伤害吗?所以师兄躲着我,避开我,不理我。”
说到最后,裴瑾之的声音有些委屈,“师兄知道我的心意,却总是逃避。但师兄还是会关心我,为我受伤生气。我不喜欢这样,忽冷忽热,但我拿师兄没有办法,所以不高兴。”
“我、我。”
云程声音艰涩,说不出辩驳的话。
他确实能感受到裴瑾之对他不同寻常的情谊,魇虫的幻境也反映出他的心思,只是,过去的经历时时刻刻提醒他沉溺于感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裴瑾之等不到云程的回应,松开禁锢的手,神情平静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一时激动,师兄不要在意,早些歇息吧,良夜好梦。”
云程还没反应过来,裴瑾之已经大步离开,他下意识伸手挽留,但又收回了手,只能看着裴瑾之孤身走入雪夜。
他站在点满煌煌灯火的宫殿门前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