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压城,热浪沸滚,眼下还未及暮色,盛京城就已灰暗下来。
估摸很快便会有一场暴雨来袭,街道两侧的行脚商纷纷收拾物什赶往家中。
狂风吹动着马车四檐的朱红流苏,一并连挡帘也掀开了,夹着尘粒的风钻入车厢,尽数扑打在晏翎的面上。
“长公主是被肖安逼死的……”
“长公主是被肖安逼死的……”
“长公主是被肖安逼死的……”
奉元帝的话似魔音般阵阵回荡,晏翎痛苦地捂住面颊,直到一声闷雷在头顶响起他才缓缓拿下双手,眼眶染上薄雾,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不堪。
上辈子他一直没有查清姐姐死亡的真相,如今由仇人亲口说出,宛如被狠狠剜了几刀,将他的心搅成了血沫。
闪电接着闷雷滚过天际,不多时便携雨而来。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许久晏翎才从车厢内走出,秦遇立马撑伞扶他入府,不经意间发现他面色苍白如纸,嘴里还有时断时续的咳嗽声,遂担忧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无事。”晏翎自他手里接过伞径自回到琼华苑。
问欢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册话本交予柳长风,此刻正趴在床上看得入迷,甫一听见开门声,他慌乱地将书册塞进枕下,抬头咧开一抹如沐春风的笑:“二郎回来了呀。”
暴雨如注、黑云不散,寝室内昏暗无光。晏翎一声不响地迈步入内,直到走近时柳长风才发现他的袍角被雨水淋湿,颜色略显深暗。
柳长风抬头,见他神色凝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晏翎缓缓坐在木踏板上,将头枕在他的手边,忍耐多时的眼泪竟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柳长风怔在当下,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不禁忍住伤痛抬手替他抹去眼泪:“怎么了?为何去宫里一趟就变成了这样?是晏煦欺负你了还是太后欺负你了?”
晏翎颤抖着握住他的手,嗓音喑哑:“为什么这些事都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好享受亲情温暖,为什么啊……爹爹和娘亲都被胡氏逼死,就连姐姐也是被她的人害死了,她到底有多恨我、她是该有多恨我才会如此残忍地对待我……”
柳长风眉头紧促,掌心覆在他的面上,任由滚烫的泪珠溢进指缝。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君虽于血泊中存活,但不应被血水浸染。二郎的这双手当用来指点江山,杀人复仇之事便交给我吧,我愿意为你占满鲜血,愿意做你的剑,为你披荆斩棘、涤平前路。”
晏翎收紧指腹,缓缓闭眼:“谢谢你。”
柳长风轻笑:“说谢就太见外了,不如亲我一口,让我感受一下二郎的真心。”
晏翎松开他的手,耳廓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红云:“我去更衣。”
*
骁骑将军澹台毅戍边十余载,自先帝登基时就掌有六十万兵力。晏翎从前未与澹台将军打过交道,如今却生出了结交的心思,若能得到澹台将军的支持,他的胜率会高出很多。
只是澹台毅此人心高气傲,从不与文官结交,更无意参与党政之争。太后在接尘宴上暗探口风无果,又不敢轻易收回兵权,只能派皇城司的人秘密监探。
大抵是知晓太后的作风,晏翎不敢轻易面见澹台将军,只能派人暗中勘探,以寻合适的机会与他碰面。
可是澹台毅此人异常谨慎,回京数日闭门不出,莫说是与人会面,凡是上门结交者无不被他拒之门外。
初秋的气温不再炽热,柳长风的伤口开始结痂,不用整日坦胸露背,偶尔天气凉爽时还能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小坐片刻。
他与晏翎此番在王府住了有月余之久,除了仲秋那日将柳渭南接到王府过了个节,余下的日子里鲜少与老侯爷打交道。
柳长风忍不住打趣:“我这爹还真不关心我啊,个把月没见了,也不问问我最近在做些什么,过得可好。”
晏翎瞥了他一眼:“这些话不应该由你来问吗?”
柳长风吃着新鲜甘甜的早橘,不以为意道:“你说他会不会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所以才对我不闻不问。”
晏翎闻言一顿,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柳长风恍若未觉,剥下一片橘肉送进晏翎嘴里:“甜吗?”
晏翎嚼了两口,素来清俊的眉眼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柳长风忍住笑意,赶在他生气之前岔开话题:“二郎,我想书一封信前往北延。”
晏翎吐掉嘴里的酸涩橘肉,问他:“你在北延有亲戚?”
“有兄弟。”柳长风解释道,“北延皇太子完颜卿和我一样均非原主,且我与他交情匪浅,若有事相求,必会得偿所愿。问欢说过你体内的蛊虫是由北延皇室巫医所种,他是皇太子,定有办法拿到解药。”
见他将信将疑地注视着自己,柳长风笑道:“我没有骗你。当初在集英殿上我奏了一曲《流水》,他凭借我独有的指法认出我并暗中与我会面证实了。二郎的解药近在眼前,只要除掉体内蛊虫便可长命百岁,所以我必须与他取得联系。”
晏翎垂眸沉思,须臾后说道:“比起解蛊的药,我更想得到胡太后与北延王密谋的那封信。”
“好,我写。”柳长风眉眼弯弯,“只要二郎不怀疑我暗通敌国,我什么都写。”
待他将书信写罢,晏翎立刻着暗卫亲自护送至北延,确保信件不会中途被人截下。
过了晌午,秋老虎的滋味就慢慢显现出来了,柳长风在家中坐不住,于是开始对晏翎软磨硬泡:“我在床上趴了足足二十多天,小腹都趴出茧子了,二郎不如陪我出去兜兜风吧。”
“日头烈,于你伤口不利。”
“去醉仙楼——近来调养全靠粥食续命,我人都轻减了不少,想去醉仙楼开开荤。”
晏翎想了想,说:“正好我也许就没有吃过醉仙楼的三脆羹、紫苏鱼、莲花鸭签、烧臆子、鹅鸭排蒸、乳炊羊、煎鹑子、炒蟹……”
“晏庭书!”柳长风脸色黑沉沉,“别说了……”
晏翎失笑:“我去拿药,换过药之后再去。”
问欢赠送的两罐秘药已经见底,为保柳长风的伤势痊愈,半月前他和谢辕堂离开京城去滇南寻药,想必不日即可返回盛京,为确保这半月内柳长风的伤不断药,晏翎每次给他抹药时都会精打细算。
晏翎掂了掂小瓷瓶,正准备离去时,余光瞥见柳长风的枕下漏有一册书角,他犹豫片刻后走过去掀开软枕,见那书皮上并未印字,不免有些好奇,便翻开瞧了一眼。
“……”只一眼,晏翎悄无声息地合上书本,耳根迅速染上了薄粉。
……
今日醉仙楼有评书可听,一楼厅中座无虚席,晏翎和柳长风在二楼挑了个临靠扶栏的位置,正好也能清楚听见。
评书的内容无疑是些志怪绮谈,众人听得入神,至精彩处无不鼓掌喝彩。
柳长风听过不同版本的人狐恋,对此有些习以为常:“哎,以为能听些励志的故事,没想到还是这种人与妖的爱恋,实在是无趣。”
晏翎问他:“那你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
“自然是贴近现实的。”
怔然间,晏翎想到他枕下那本书,神色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一时不慎将手里的桂花煎放到了酱油碟盘,直到吃进嘴里才微微皱了皱眉。
“二郎有心事?”柳长风不禁笑道,“甜点沾酱油,这是什么奇怪的吃法。”
晏翎强做镇定地吃净了手中的酱油桂花煎,这才淡然开口:“味道尚可。”
“是吗?”柳长风将信将疑地也沾了一块吃进嘴里,所有情绪都在面上得以显现。
听完几场评书已是酉时,晏翎和柳长风吃饱喝足,遂打算返回王府。
下楼时,晏翎不慎与一名红衣女子相撞,女子看了看他,面露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太饿了要赶着用晚膳,情急之下冲撞了郎君,还望郎君勿要见怪。”
“姑娘无碍便好。”晏翎对她拱手,旋即转身离去。
待上到马车时柳长风才开口:“这姑娘是个练家子啊,身手定然不错。”
晏翎摊开手心,露出一张卷折的纸条:“她给我的。”话毕展开纸条,上面几个俊秀的小篆赫然入目——明日巳时一刻,山。
“巳时一刻,山?”柳长风忍不住念了出来。
晏翎掌心微微用力,那张纸条顿时化作齑粉:“醉仙楼‘山’字房。”
柳长风疑惑不解:“这女子你认得?”
“并不认识。”
“恐怕是陷阱,二郎小心为妙。”
醉仙楼是盛京城最大的酒楼,每日来往此处的权贵富贾络绎不绝,纵然皇城司的人有心监管恐也有遗漏之处,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
翌日巳时,晏翎如约而至。
柳长风为确保他的安危,便在一楼随意挑了个位置落座,然而刚一坐下就有一抹蓝色衣角映入眼帘……
晏翎步入“山”字房时,昨日那名红衣女子正坐在桌前斟酒,见他走近当即笑道:“王爷快请入座。”
晏翎略有迟疑,说道:“本王与姑娘并无交情。”
“昨日碰面就是交情。”女子放下杯盏,热情依旧,“王爷放心,我不是太后的人。”
晏翎不再犹豫,继而在她对面落座。
红衣女子推一杯酒给他:“小女子姓澹台名笙,骁骑将军澹台毅便是家父。”见他微有讶异,澹台笙忍不住掩嘴轻笑,“小女子生在太原府,从未来过盛京城。此番随爹爹的亲军回京,无一人识得我。”
晏翎问道:“不知澹台姑娘约本王至此所为何事?”
“家父如今出行受限,无法亲见王爷,遂命小女子前来与王爷见上一面。”澹台笙说,“如今朝中政局动荡,太后与奸相增加赋税剥削百姓、皇帝掏空国库修建行宫并逼死命官,这些事家父均有耳闻。幽云十六州尽数归于北部三国,我大梁日日遭受蚕食,连大理这种小国都敢与我朝叫板,长此下去恐疆域不保。”
晏翎接过那杯酒,并未饮下。
——他确实想结交澹台将军,不料对方亲自找上门来,反倒令他有些局促。
澹台笙继续说道:“国无名君,国佐难延。爹爹虽是个不受器重的武将,却也知道拥立明主,王爷曾是储君,于家国之道最是清明。”
晏翎用指腹摩挲着杯口,斟酌片刻后说道:“将军为何突然下此决定?本王若没记错的话,将军回朝那日便在集英殿承了太后的恩宴,将军要效忠的人不应该是太后和陛下吗?”
澹台笙:“不瞒王爷,爹爹此番回京……是因为收到了一封密信,而信中内容小女子方才已经说过了,多为朝中的腌臢事。”
“信是何人所写?”
“爹爹没有告诉我,总归是王爷信得过的人。”
莫非是虢相?
晏翎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澹台毅素来不与文臣结交,纵然昔年老师在时,也甚少与老师有来往。
可是除了虢相,还有谁能请动澹台将军呢?
“小女子言尽于此,若王爷有吩咐便来醉仙楼找我,保证随叫随到!”
这姑娘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生得明眸皓齿,与澹台将军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大相径庭,唯性格有七成相似,豪爽利落,确实有武将世家的风范。
晏翎笑了笑,而后举起酒杯,说:“如此,小王先谢过澹台姑娘了。”
澹台笙也举杯与他碰了碰,当下一饮而尽:“王爷客气。”
柳长风正吃着打包而来的兰花豆,车厢挡帘冷不防被人挑开,他警觉抬眼,见来人是晏翎,这才露出笑意,并伸手拉了他一把:“约二郎的人是谁?”
“是个姑娘。”
“姑娘?”
“嗯,昨日撞见的那名红衣女子。”晏翎从他手中捡几颗兰花豆细细咀嚼,随即将事情详尽地告知于他。
柳长风闻言不禁好奇:“那依你之见,给澹台将军写信之人是谁?”
晏翎眉梢颦蹙:“我猜不到。”
“猜不到就先不猜了。”柳长风往他嘴里喂进一颗豆子,“方才程子瞻来找我了。”不等他变脸,柳长风立马解释道,“他如今已经投靠了太后,劝我为柳家重振门楣,与他一同效忠太后。”
晏翎咽下嘴里的食物,在对方喂进第二颗时推开了他:“那你为何不听他的,重振门楣?”
柳长风勾唇:“我为王爷做事,事成之后可是要封后的,如此殊荣还不够我重振门楣吗?”
晏翎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面上写满不悦。
柳长风哄道:“我没有与他说别的,我对二郎忠贞不二,为了不和他多待连豆子都打包带出来了。”顿了顿,又道,“听程子瞻说陛下前不久开始荒废朝政,如今朝中事宜皆由太后执掌,陛下已在两日前搬去琳琅水榭了。”
晏翎眸色微变,淡声道:“以太后的野心,恐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废了晏煦……自己称帝。”
*
天气日渐转凉,庭中的葡萄已经成熟,柳长风摘了几串新鲜的葡萄,以牛乳、蜂蜜、干桂花调制,再溶于海石花汤,以冰水镇之,不出三个时辰便制成了几大碗牛乳石花冻,再佐以干果碎和葡萄肉,食之爽嫩甘甜。
柳长风在厨房忙活许久,最终捧着一团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呈至晏翎身前,上面铺满各种时令水果,并着一股浓浓的奶香,极易勾动味蕾。
问欢和谢辕堂今日整好回京,入府便赶上了美食。
谢辕堂问道:“这个白白的东西是什么?上面的字又什么?”
柳长风解释道:“这个呢叫做生日蛋糕,上面那两个是阿拉伯数字二十一。”
晏翎抬眼看向他,那句“今天是你生辰”的疑惑被他堵在了喉间,只简短地说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五。”
柳长风笑了笑:“没错。”
晏翎敛眼,很快便沉默下来。
问欢挑眉:“原来是小侯爷的生辰啊,那我便用药膏做贺礼,祝你早日痊愈。”
柳长风含笑应道:“不需要贺礼——来来来,都吃蛋糕。秦遇柳元,你们也过来!”
得知今日是小侯爷生辰后,厨房特意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每道菜都取有“福寿安康”之意。柳长风想喝酒,奈何伤口未愈,问欢和晏翎都不允他碰酒水,最终只能以茶代酒,便算是吃了一餐有酒有肉的寿宴。
用过晚膳后,晏翎将柳长风拉到书房,柳长风忍不住好奇问道:“二郎搞得如此神秘,可是为我备有生辰礼物?”
晏翎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向书桌。
柳长风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眸色顿亮:“……二郎打算把它送给我?”
晏翎道:“伯牙鼓琴,子期听之。鹤临琴技卓然,当配以好琴。我于琴艺一道不甚精通,九霄环佩既为宝琴,本不该蒙尘,如今赠与善琴者,也算物尽其用。”
柳长风怔在当下,也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后,他蓦然转身揽过晏翎,垂眸凝视着他:“伯牙遇子期,知音难觅;我遇二郎……琴瑟调和,矢志不渝。”
定情信物(1/2)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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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