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北延皇太子完颜卿启程回上京。
关于瀛州与莫州两地的问题,奉元帝最终听取了刘相的提议,与北延签下盟约,自此大梁每年向北延上贡丝绸茶叶海盐等物,以换取瀛莫二州的所属之权。
虽说朝中对此有争议者大有人在,然则近百年内梁军极少征战,如今文臣治国,武将地位式微,即使有精兵无数,可都缺乏实战经验,若真与他国交锋,难免会吃败阵。
纵然朝中反对之声众多,但权衡之下,唯有议和为上上之策。
瀛州与莫州暂且得保,奉元帝如释重负,原本紧张的朝局又恢复至昔日的歌舞升平、繁荣昌盛之象,是以当下便将春蒐提上了日程。
大梁虽不尚武,但每年的春蒐及秋猎都不可或缺,皇家对此十分重视,故而三月二十八这日,奉元帝携领群臣于开南苑围猎。
开南苑位于北郊,众人抵达时正值巳初,晨曦破开云雾倾泻而下,很快便驱散了空气中的浅薄凉意。
作为皇家猎场,开南苑的选址颇讲究风水宜地,猎场内建有一座清幽雅致的行宫,行宫内奇石嶙峋、轩亭错落,各类珍奇花卉环植于恢宏的殿宇间,并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流,以石桥相衬,江南水乡之风昭然若现。
猎场位于行宫以东,现下万物复苏,山麓广袤阔然、浮丹流翠,正在觅食的鹿群被浩浩荡荡的人群吸睛,一边咀嚼口中嫩草一边抬头瞻望,待发现马腹两侧的箭囊时适才意识到危险来临,为首的雄鹿发出一声讯号,鹿群当即回身钻入幽林之中,顷刻间消失殆尽。
刘贵妃半月前被诊出了喜脉,如今整好两个月,正是吃啥吐啥的日子。奉元帝原想让她在宫中好生休养,但刘贵妃吵嚷着要出宫散散心,奉元帝拗不过她,便将她带到了开南苑,这会儿正坐在浓荫蔽护的观景台内俯瞰猎场上的一应变化。
今日天气晴好,晏翎褪去繁复锦袍,换了身轻薄的水碧色绸制襕衫,窄袖袖边以银线勾出几朵怒放的昙花,自成一派儒雅之态,与他身旁劲装着身、喜笑颜开的柳长风大相径庭。
奉元帝收回目光,心底无端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片刻后对众人道:“今次春猎,诸卿随性。”说着又将视线移到晏翎身上,面上徐徐漾开几分浅笑,“往年总是皇兄拿得头筹,此次若有人能嬴过淮安王,朕有重赏!”
刘玄师看向晏翎,捋须一笑:“王爷英姿神武,放眼整个朝中,唯陛下可与王爷一比。”
也不知他是单纯的拱火,还是早与奉元帝商议妥当,至少这话一出,立马有不少朝臣附和,纷纷要求淮安王与皇帝一决高下。
奉元帝笑道:“皇兄文韬武略,朕岂是他的对手。”
户部尚书祁无思应话:“陛下何必自谦,不如与王爷比试一番,自可见分晓。”
祁无思曾与刘玄师同窗六载,两人交情颇深,自几年前任职尚书后,便想尽办法为刘玄师捞油水,在朝中已是蛀虫般的存在。
他们对晏翎的性子了如指掌,知道他不愿服输,这才怂恿着皇帝下场,届时若他赢了皇帝,便是蔑视君上,此为大不敬,再让御史台参他一本,多多少少得吃点颜色。
这等拙劣心计,自然被晏翎窥了个彻底。
记得前世的这场围猎,皇帝在猎场内设下几处毒陷阱,几乎让晏翎九死一生,数日才得以复原。
如今看情势,想来猎场中又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罢。
不待晏翎拒绝,皇帝率先开口:“既如此,那朕便如诸卿所言,与皇兄一较高下。”
晏翎没有推诿,抬手应道:“臣领旨。”
奉元帝纵身上马,接过肖安呈递的长弓,旋即将目光移至一名丰神俊逸的白衣青年身上:“楼侍郎与朕同去罢。”
那名白衣青年正是今年的状元郎楼少游,现任职礼部,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情冷淡,偏偏独得皇帝青睐,时时传召于御书房内。
皇帝语气稍显温和,可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不容拒绝的威严。楼少游眉眼翕动,静默几息后抬手,语调平淡地应了一声“遵旨”,旋即翻身上马,随皇帝一道缓缓行去。
秦遇将绑有箭囊的骏马牵过来,晏翎接过缰绳,回头看向柳长风:“小侯爷可要同往?”
柳长风不知从何处折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冲他挑眉淡笑:“去,当然要去——柳元带了那么多烧烤工具,可不能浪费了。二郎今日莫要划水,多猎些野味回来,一会儿我烤来给你下酒。”
晏翎未做回应,上马欲行时瞧见一名少年正策马而来,面上挂着灿若云霞的笑意:“哥哥!”
绯衣着身的四皇子挥动手中马鞭,后面跟着几名内侍,俱因徒步追他而累得气喘吁吁,口中连声唤着“殿下您慢些”。
素来布满薄霜的面容因少年的到来而云开雾散,晏翎的眉眼不觉间晕开些许温柔,在徐徐和风中轻轻飘散:“承槿今日也要入场围猎吗?”
晏骐勒马,语调异常轻快:“哥哥在我这个年岁时能猎猛虎,我不似哥哥英勇,猎些鹿麂即可。”目光在周遭扫视一番后,忙压低嗓音问道,“辕堂哥怎么没来?”
那日辛乐之与晏翎易容入宫探望晏骐时,辛乐之便向他表明了自己乃谢氏长子谢辕堂的身份。昔年谢辕堂每每入宫,都会给年幼的四皇子带上许多零嘴吃食,还总爱带他去御花园爬树掏鸟蛋,两人在摸爬滚打中逐渐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晏翎柔声道:“他现在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你也莫要在人前提起,免得给他引来祸端。”
跟着四皇子而来的几名内侍候在三丈之外,并不知他二人所谈为何,纵使有心探听,也被四周沙沙的树叶声响给淹没了。
晏骐耸耸肩,随即看向一旁的柳长风:“我去东面林中走一遭,便不与你们同行了。小侯爷哥哥,你武功高强,林中凶兽蛰伏,可得好生照顾我兄长。”
“那是自然。”柳长风含笑冲他招手。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里,晏翎收回目光,神色又恢复至淡漠如霜之状,他轻夹马腹手持长弓,往密林深处行去。
猎场的山林虽草木茂密,但林中小径却十分宽敞,正是卫队提前开辟之故,以便众人围猎时不被藤草绊身。
在前世的记忆中,这座山头应布有好几处陷阱,皇帝似是有意置晏翎于死地,特命人在陷阱内的竹箭上抹有毒粉,致使他九死一生,数日才得以复原。
如今他将飞羽营的兵权奉送给皇帝,已是彻底表明了自己不再参与朝政的心意,也不知皇帝是否还会将他赶尽杀绝。
若此番他能安然无恙地从开南苑离开,便证明皇帝已经卸掉了对他的防备。
如果不能……
前方草丛里忽然传出一阵沙沙的响动,晏翎的思绪被打断,他蓦然抬眼,便见一头腹大如鼓的麂子从密叶中跳出。
晏翎当即从箭囊内取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却在这时,一支箭矢自他身侧飞过,射在了离麂子几步之远的地皮上。
那麂子受惊,鸣叫一声后飞奔逃走。
晏翎回头,便见柳长风缓缓收弓,并对他露出尴尬的笑:“失手了。”
日光透过密叶洒下,如点点金箔坠入人间。晏翎侧首看向麂子逃离的方向,眸光变得深沉起来。
柳长风凝视着那张落满光影的面容,须臾后驭马及近:“这林中野生鸡兔繁多,我去猎几只给你,权当补偿。”
不等他有所动作,便听晏翎淡声开口:“你可知,生在帝王家最忌之事为何?”
“是什么?”
“情。”
麂子身影彻底消失,晃动的草木业已恢复至初时的平静,四周只余清脆鸟鸣。
许是感知到了他的不解,静默片刻后,晏翎自嘲一笑:“怜悯、孺慕、乃止亲情,都是皇家的忌讳,因为它们随时有可能变成割喉的利刃。”
柳长风眼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一声轻叹自他口中发出:“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话虽不中听,但晏翎却没辩驳,几息后将话锋错开:“方才就算你不出箭警告,我也不会伤害那头母麂。可即便我不杀它,它也活不出这片林子。”
今日百官围猎,众人无不想向皇帝邀功,林中多身姿迅捷的猛兽,善于舞文弄墨的朝臣们也许奈何不了那些兽类,但猎杀此等身怀六甲的四脚兽还是不在话下的。
见对方面色沉凝,晏翎又道:“阁下莫要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信霆侯府少主人,京中权贵最不缺的便是一颗狠戾的心。你若想留在本王身边,就收起你的慈悲心肠。”
柳长风的嘴唇张了又合,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直觉告诉他,晏翎心里定然藏有许多秘密,而这些秘密,或许有半数是他不曾知晓的。
就在两人沉默以对时,柳元和秦遇各乘一匹马往这边赶来,马背上驼有不少器物,定睛看去,竟全是烹具。
晏翎眉心下沉:“你二人打算在这里定居?”
不等他俩答话,柳长风出声解释道:“是我让他们带过来,一会儿抓些兔子烤了吃——”说罢问向柳元,“佐料可都带齐了?”
柳元笑呵呵回话:“公子放心,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晏翎:“……”
春蒐之日,百官围猎,何等隆重肃穆的日子,柳长风却带着锅碗瓢盆来林中烤炙野味。
晏翎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境,但他清楚自己眼下很是需要冷静冷静,长呼一口气后,当即掉转马头,持弓往密林深处行去。
猎场内珍奇野兽繁多,但都温顺可驯,极少有豺狼虎豹出现。唯有前世,皇帝命人提前放了几只猛虎进山,以至晏翎猎兽时被虎群追赶,最终不慎落入陷阱。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此刻晏翎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甚至特意避开那些曾经设下陷阱的地方。
如今他已不与皇帝相争,只求所护之人,皆能平安无虞。
思绪翻飞间,一只雪白的儒兔自花丛中窜出,晏翎正欲取箭射杀,却似又想到了什么,转而放下长弓,自马背上纵身一跃,青影如疾风般迅速掠向儒兔,儒兔受惊忘了逃命,竟瑟缩在原地,任由那只骨节纤长的手揪住自己的颈毛。
晏翎将儒兔拧起,蜷起一指弹了弹它颤抖不已的前腿:“再动,我就剥了你的皮。”
也不知那兔子是否听懂,竟在这声威胁后一动不动了。
晏翎失笑,将它抱入怀中,打算就此离去。
起身时,他听见林中有声音传来,像是有人在密语。
迟疑几息后,他屏气凝神,放轻脚步往声源处靠近。
越往前走,那声音就越发清晰,像是有男子负伤后发出的吟哼声。
此地林木茂密,不像是个狩猎的佳所,晏翎心下犯疑,遂将身形隐在一株老榆树后面,打算静观其变。
然而拨开密叶,晏翎只看了一眼便缩回至树后——
并非有人负伤,那充满痛楚的轻吟,正是男子承欢时所溢。
林深草茂处衣物四散零落。
而那两具白影……正是奉元帝和今科状元楼少游。
关于上一章里谁是原文正牌攻的问题,已经有人猜中了,是谁猜中的我不说!
(最后我还是把文名改回来了,因为有宝贝说好喜欢原来的名字呜呜呜)
大半夜举报我给我锁了,真是可恶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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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