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迷路了,对吧?”
先说话的是舒梅尔。亚科夫看到他已经衣着整齐,披了件羊毛短斗篷,身上已挂满了行李,看来正打算逃走。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亚科夫用自己最凶恶的语气来掩盖虚弱与恐慌,“你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可以向我的神发誓,我绝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如你所见的,我是个虔诚的人,可见我的话必不假…”舒梅尔又快速地翻动自己的嘴皮子,语速越来越急躁,直到亚科夫的剑刃逼到他的脖子上,那双下垂的琥珀色眼睛痛苦地闭起来,小胡子再次在鼻子下颤抖,像是闻到了什么极难闻的味道。“我…我只有一个猜测!”并不出乎意料地,他又改了口,“你一定听说过,这里的森林有吸血鬼的传闻?”
亚科夫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雪天路上那寒酸的、吹着笛子的吟游诗人。“你是说女大公是吸血鬼伪装的。”
“不,不!”舒梅尔摇着头,并借机使自己的脖子离刀刃远了一些。“卡蜜拉夫人,我是猜她就是吸血鬼,她也是女大公。我们是一群愚蠢的羔羊,让魔鬼夺了领头羊的位置了!”
“你为什么这样猜?”亚科夫抓起他的衣领子,让笨拙的犹太人脚下滑了一步,险些跌倒。
“我,我认识她18年了!”舒梅尔想要大叫,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你进门的时候,瞧见大厅的画像了?那就是我18年前的作品!她一点都没变老,不是吗?”
那副诡异逼真的三人画像的样子被亚科夫想起来了,这话是有道理的。“你必定是吸血鬼的同伙。”他轻蔑又警惕地说,“只有魔鬼的仆人才画得出那样的画来。”
“我简直没法分辨你是在赞美我还是贬低我呢!”被亚科夫提在手里的画家竟被这句话激怒了。“舞刀弄剑的粗人,哪里懂艺术!你杀了我,也好叫你在这城堡中迷路致死,再来后悔杀死了唯一能告诉你出路的人!”
亚科夫遗憾地发现,自己被话中诱人的条件套住了。他不得不思考离开的方法。“你知道出去的路。”他松开手,叫舒梅尔的鞋跟回到地面上,“带我出去。如果你敢耍花招,就别怪我。”
二人急匆匆穿过这条瑰色的彩窗长廊。舒梅尔身上的行李并没拖慢他的速度,每个包裹都被以精心布置地用皮带或扣眼拴在身上,叫人省力还能腾出手来——这对亚科夫不是个好事。舒梅尔飞似的在他前面快走,像是随时就要逃跑了。反倒是浸满雪水的羊毛衣和沉重的甲胄拖累了亚科夫。他快走两步抓住舒梅尔。
“走慢点。我知道你想逃走。”亚科夫顺手扯下他的一包行李,再拴到自己腰带上。他满意地瞧见舒梅尔再度露出愤怒的表情,这说明他夺走的东西还算重要。“这个包裹我来替你保管,等出去了,到村子里,再还给你。”
舒梅尔没法反抗,但他的小胡子和小辫子被怒气吹得飘动起来。“要知道,这事是你欠了我的人情了。”他像是为了缓解气氛,故作轻松却又刻薄地说,“如果我叫你护送我回到威尼斯去,你不能收我的钱。”
“闭嘴吧,犹太人。”亚科夫冷冷地回复他,“如果不是你还有用,我早杀了你。”
他们停在一面墙壁前。舒梅尔手中端着一柄精巧的阿拉伯油灯,看着像个漂亮的尖嘴茶壶。火苗在那尖嘴上只一小点,能照亮的范围太小。亚科夫看着他窸窸窣窣在这面墙前费劲摸索,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在拖延什么?”
“闭嘴吧,骑士!”舒梅尔不耐烦地打断且回敬他,“你们大人物就喜欢对干活的人指手画脚的!”
亚科夫拉了一下头盔,静静盯着他动作。
没过一会,看起来像是舒梅尔找到并触发了什么机关。他将油灯小心地放到地上,然后用力推起一个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杆——这面石头墙壁随着他的推动转动起来,变为一道暗门——这下亚科夫明白自己何以迷路了。但随着缝隙的出现,一股意料之中的、无比浓烈的血腥味和光亮一同从中满溢而出。舒梅尔被这气味呛的干呕起来,动着一双文弱手臂将杆推到底,然后滚爬着去捡自己的油灯,吹灭了收进口袋里。
“这门是通往大厅的。”舒梅尔小声地说,却被用长剑剑尖顶着站起来。
“我不相信你。”亚科夫举剑挑着舒梅尔的衣摆催促他,“你走前面。”
纵使有千万个不情愿,舒梅尔也不得不在亚科夫的淫威下屈服了。他那一刻不得停的嘴又念叨着,用亚科夫听不懂的语言祈祷起来,并吓得腿都软了,膝盖来回摇摆。两人从这机关打开的门前缓步地,尽力静默地通过。亚科夫发现这正是他到来时的大厅,他们现在正从位于大厅深处的一个门洞中走出,正在那两侧的弧形楼梯的下方。
这里新鲜温热的血腥味灌满鼻子,直冲头盖骨。亚科夫躲在舒梅尔的背后,还没等他细细端详一番厅内的情况,面前的舒梅尔便浑身瘫软地晕过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亚科夫还想踢他两脚唤醒他,可自己便也被这地狱般的景象震慑了。
亚科夫曾上过战场——他见过被敌军割下来堆积成山的,用于羞辱的人头堆;也见过夏天被秃鹫和鬃狗撕咬得肠子外翻的尸体,恶臭的气味会吸引来成千上万的蛆虫苍蝇。这些人不如牲的恐怖记忆支撑着他,让他现在尚能站立。
大厅里仍像亚科夫第一次到来时灯火辉煌,奢华精致,寂静万分。但原本放着食物的银盘中全然不是野味山珍,而是残肢断臂,像是刚刚结束过一场食人盛筵。每个人都像是从内裂开,将自己身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挥洒出去。极度的失血叫所有餐盘中的尸体都透着一种惨白的青色,眼珠从眼眶中鼓出来。这里太亮了,叫亚科夫没法不去辨认那些人被摞在残骸下的脸。他认出队伍中的贫民们,还有刚刚还被自己教训的侍童。
每个人的面庞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幸福笑容。好似他们对自己成为食物这件事十分荣幸。
一阵细微的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夺回亚科夫的注意力。那匹高大、俊美的,诺曼血统的马,正不安地立在通向外面的大门旁边,紧张地踱步,鼻翼惊恐地翕动,看起来健康且安然无恙。它的背上还套着鞍,马嚼子还好好塞在牙齿里,能被人直接跃上背就方便地骑走。
那吸血鬼在哪里?真是吸血鬼做的吗?亚科夫想,我必须在任何东西发现自己之前,骑上那马狂奔出去。哪怕外面的暴风雪能将他埋住,吹走,冻死,那结局总比在这里变成一道菜要好。于是他踹开舒梅尔不省人事的身体,想走到大厅中间去。
还没等他离开阴影,走进光明里去,他便听见女人的声音,从楼梯交汇处底下,大厅的最深处传来。
“你不虔诚。”卡蜜拉说,“你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