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有个好消息。”亚科夫说。
“我也有个好消息。”舒梅尔说。
尤比在温泉池中瞪着眼睛瞧他们俩。“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他**地爬上大理石池沿,叫娜娅为他擦净身体。“你们谁先说?”
亚科夫坐着,侧头瞧舒梅尔被绷带蒙着的眼睛。“你先。”他将一只脚抬起来放在膝盖上,不安分地抖动。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舒梅尔抬起下巴,清了嗓子。“尤比乌斯大人,今日我为您买下一间重要的香料铺子,您猜是谁的?”
尤比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心不在焉的亚科夫。他将手臂伸进娜娅为他提好的袖管中。“是谁家?”他好奇地问。
“是士麦那的尼克斯家。”舒梅尔骄傲地将导盲棍直直按在地上。“您的竞争对手从此灰飞烟灭,绝无可能东山再起!”
“这,这可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尤比拖着敞开的长袍上前去,牵起舒梅尔的手。“你怎么做到的?那老头不是咬死了不肯卖给我们吗?”
“起初是如此。”舒梅尔的小胡子连着嘴角一起翘着。“可后来他的儿女们纷纷跟风炒起香料价格来——这怨不得他们,不这样做,原本的香水营生必是要赔到家中锅也卖了不成。那老头年纪大了,拗不过孩子们。我正是从他长子手中买下了店,给了他们一个尚且公道的价格。”
“这事办得真好。”尤比不住地夸赞他。“每个细节你都记得照顾!”
亚科夫斜着眼睛瞧舒梅尔的模样——可怕的犹太人,他想,不费一刀一枪,却能搞毁一个、数个、无数个家族的营生。可尤比愈是吐出赞美之词,舒梅尔的背便愈弯下去,笑着笑着像要哭出来似的——亚科夫看到这种仆从对主人感激涕零的场面就浑身难受。他一边困惑舒梅尔怎么短短几年就变成这副模样,一边忐忑地觉得自己的好消息没有他这般令人振奋。
“下一个好消息呢?”尤比安抚着舒梅尔坐下,又跳到亚科夫身边。“该你了!”
亚科夫心虚地移开眼神,瞟会客厅那副阿芙罗狄忒的壁画。“…我找到让你在埃及占下领地的办法了。”他望着美神的长发说。
此话一出,不光尤比,对面的舒梅尔也大吃一惊。“什么方法?”尤比握住他的手。
“向皇帝请愿,叫他远征后赐给你一城。”亚科夫僵硬地缩回手臂。“首先…”
“皇帝怎么肯做这事?”是舒梅尔打断了他。“异想天开!”
“首先,你不许插嘴。”亚科夫恶狠狠地开口。“听我说完,再做评价。”
见二人安静,他深吸一口气,从头说来。“皇帝正举办盛大的骑士比武大赛。”亚科夫的眼睛死死盯着尤比桌上的插花瓶,那里面没有鲜花,只插着两只孔雀尾羽。“我去参加比武。若赢了,得了冠军,我便向皇帝请愿,不要奖金,只求远征后给尤比一块封地一个头衔——用不着开罗或亚历山大总督那样好的职位,只要一座城池,几百几千户人家,我想皇帝会同意这事的。”
亚科夫说完这些话,温泉池边便流淌着一股令他难以忍受的窒息般的寂静。尤比的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现在更是变得苍白极了,一副惊恐又心疼的表情凝固在那。
“…那要是没赢呢?”他问。“你若是出了事呢?”
“没赢,也别想着埃及远征的时候我们能攻下什么城池来。”
“…你是个圣殿骑士,你不能参加骑士比武。”舒梅尔缓缓开口。“你应该清楚这事。”
“我假扮做世俗骑士参赛去,最后再揭露身份。”
“那奖励是给优胜者,也不是给我…”尤比怯怯地低着头。“能说给谁便给谁吗?”
“若我真是个世俗骑士,兴许不能;但我只要揭露身份,皇帝不可能将头衔和封地给骑士团的人。”
“那皇帝要是什么都不给呢?”舒梅尔又问。
“他不会。”亚科夫解下剑来,按在桌上。“皇帝绝不能在全欧罗巴的骑士面前做个铁公鸡!”
话已至此,这异想天开的主意竟也听上去也差强人意。三人各自揣摩了一会,谁也挑不出毛病,也再没可改进的地方,更没更好的方法。
“我觉得这主意虽然冒险,但也值得一试…”舒梅尔抿着嘴唇,竟先赞同道。“哪怕失败,除了被人嘲笑,也没太大损失。”
“…那他要是受了伤呢!”尤比焦急地嚷嚷。“要是被剑劈了,被马踩了呢!”
“上战场也是这样。”亚科夫立起眉毛来。“我不可能从此不上马不挥剑了。”
“他不会有事的。”舒梅尔也笑了笑。“您清楚这个。”
亚科夫为舒梅尔罕见的认同感到一阵感动。“我不会有事的。”他将脚从膝盖上放下来。“参赛的尽是炫耀漂亮盔甲和旗帜的年轻蠢货。我怎么会输给他们?”
尤比拧着嘴唇看他们两个,从座椅上起身,在温泉池边来回踱步。贵族来回走了两圈,指甲掐得轻薄的丝绸袍子起了褶皱。
“我不想叫你去,亚科夫。”他蹲在池边,蜷缩起来。“可我也没别的办法…”
“你不该对我这样没有信心。”
亚科夫本想着尤比会辩驳他两句,可他的主人只凝视着流淌的池水,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又移到舒梅尔脸上,发现那盲人的下半张脸上挂着奇妙的微笑。血奴只得望着主人的背影,等待他的应允。
“你明天就报名去吗?”尤比回过头来瞧他。
亚科夫松了口气,心中的忐忑少了一半。“明天太早。”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我需要想个假名出来。”
“…那便这么定了。”尤比从池边起身来。“比起硬要阻止你,不如支持你为好。”
此次骑士竞技大赛分为团队战与个人战。团队战的场地设在城郊,山坡森林才容得下军队演练;而个人战的场地就在大竞技场——亚科夫每日随奥列格去大竞技场处溜圈,日复一日,越来越多的新鲜面孔在那出现,叫君士坦丁堡街道上本就四处充斥着的外国人愈发常见。
“你更喜欢战车比赛还是骑士竞技?”奥列格抱着手臂,瞧场上刨沙的工人们。他们正将场上的粗沙换为细沙。“要我说,还是战车比赛更有看头些。坐在观众席上,一眼就能瞧见是谁领先,是谁追赶。”
“那不公平。”亚科夫正细细地读手上的赛制单。“战车比赛,赛的是谁有更多的钱买到更好的马与车,而不是谁的本领更高强。”
“可骑士竞技不也是比拼谁的马更壮,谁的骑枪更锋利,谁的盔甲更结实吗?”奥列格耸耸肩。“这又能公平到哪里去。”
“至少骑士竞技更看个人本领。”
“照你这样说,人打从娘胎生下来体格就不一样,这又算不算个人本领?”奥列格撞了他一下。“你怎么老是介意这种事?比赛罢了,观众哪在乎公平不公平,只要好看便是。就算有些争议,也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谈的玩意。”
“你自己不参赛才说得出这种话。”亚科夫抬眼瞥他。
“唉,说得好像你真是个贫苦骑士,带着弱马破甲来参赛似的。你不该庆幸尤比乌斯大人能给你买来最好的装备,叫你事先胜于滥竽充数的选手吗?”奥列格咧着嘴笑。“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新盔甲?”
“…铁匠还干着活呢。”亚科夫面露烦躁。他忽然谨慎地转念。“你有告诉其他人我要参赛的事吗?”
“拜托,我又不是傻子。”奥列格面露苦相。“我要是给你找麻烦,尤比乌斯大人会很生气的。”
他生气又不能把你怎样,亚科夫不屑地想,不过这算是个让血奴安心的回答。“回训练场,继续陪我训练。”他拍了拍身边达乌德的背,叫侍从为自己备马。
“你根本就是想找借口揍我一顿。”奥列格叹着气拎起斧头,跟在他身后。
他们回到骑士团的训练场。那与大竞技场实在没什么可比之处,又小又窄。亚科夫苦于在马上端着骑枪戳那小小的转动靶子,他讨厌这训练——这东西除了观赏着好看,实在没什么实战价值。要知道骑在马上巡回射箭才是杀伤敌军最有效的方法,可比武时偏偏不许射箭。
他练了几圈,见马累了又下马来练剑。等到奥列格也陪他练得倦了,又让达乌德为他架起木头假人。亚科夫扎着马步,调整手势,均匀呼吸。不开刃的钢剑剑柄磨着他手心上的茧子,叫它们一遍遍掉皮出血又结痂。直至金角湾的海鸥啼叫也变得懒惰起来——亚科夫抬起头,擦拭汗水。他这才发现天色已暗,紫金色的晚霞飘飘荡荡,遮遮掩掩,叫他已看不清训练场上密布的座位。
那的角落里安静地坐着一个人,用缠头巾和面纱层层包裹着自己的头发与脸,躲在阴影下,热切地注视着他。日暮的太阳逐渐隐去,那人直奔他而来。
亚科夫用剑柄敲达乌德的鞋底,唤醒这不知何时睡着的年轻侍从,催促他离开。“你什么时候来的?”血奴扶着矮墙爬上观众席,掌心在那留下一抹血迹。“白天别随便出门!”
“我就在这坐着,也晒不到太阳。”尤比摘下面纱,弯弯的眼睛笑着瞧他。“我想和你聊聊。”
二人在夜晚的训练场坐下。四下静谧无人,只时不时响起风扬起尘土的萧瑟声音。
“你为这事努力极了。”尤比牵起他的手,抚摸他茧子上伤口的边缘。
“这是我的主意。”亚科夫感到掌心里冰冰凉凉地发痒。“胜负全取决于我。”
“…可你愿意去吗?你甘心吗,亚科夫?”尤比的手指停下动作。“如果你赢了,成果却是我的…你会因此恨我,觉得我坐享其成吗?”
亚科夫震惊地发现自己竟从没想过这事。他转过脸,瞧见尤比正端详他的表情。骑士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你的不就是我的?”亚科夫也震惊于自己竟有朝一日能自然而然说出这话。“本就是为了你,我才想出这主意。若不是为你,我做这事有何用?”
“全为了我,没一点是为了你自己?”
“…”亚科夫的喉咙像被什么梗住似的钝痛。他的刻印像炭火一般燃烧起来。“…也不全是。”他想了又想。“荣誉、声望、观众的喝彩、对手的嫉妒。这就是我想要的。所有骑士都想要这个。人都想要这个。”
“这么说来,”尤比年轻又衰老地叹息。“虚荣者反是最高尚的。”
亚科夫不知道这算作对他的赞扬还是揶揄。“一切都需要我赢了才有。”他捏紧了拳头,关节咯嘣作响。“正如安比奇亚说的那般,胜利远比战利品来得珍贵。”
尤比沉默着坐在他身边,动着嘴想说些什么。
“你这样爱我,为我打算。”吸血鬼极轻柔又缓慢地说话,声音像烟雾般飘渺。“是因为什么?”
爱?亚科夫不屑于,也羞于谈它。这字眼像把利剑般刺过来,想要击碎他的铠甲。“因为你母亲的刻印。”于是他无情地开口。
话刚落音,血奴的心脏便刺痛起来。
“亚科夫,我想你已经了解这事。”尤比盯着自己黑色的指甲瞧。“刻印是个因人而异的东西。就算母亲命令血奴去‘爱’我,他们也总有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方式来理解这命令。有些血奴照顾我,疼爱我,亲吻我;而有些血奴管控我,束缚我,杀害我。他们所有人都不觉得自己违背了命令,违背了刻印,不如说正是刻印如此深邃,才叫他们的爱如此深邃,以至于他们自己也做出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来。”
亚科夫不知道尤比说这些话有何意图。一阵不妙的预感卷上他心头。
“母亲从来没叫你爱我,可你依旧爱我…我想这是你自己萌生的情感,或是你自己这样理解母亲的命令,理解这刻印的含义。
“我从不怀疑这个,亚科夫,我能从你的血中尝出这滋味。但我很想知道…你因为什么爱我?若我有朝一日变了,你还会爱我吗?你会因为我变成你所不喜欢的模样,恨不得杀死我吗?”
“这世间从来没有人的关系毫无前提。”亚科夫斩钉截铁地开口。“若你变了,变成一个害人为乐的混蛋,变成像安比奇亚、像巴图尔那样的混蛋;或是你变得疯了,神志不清,整日不和我说一句话,或尽说我听不懂的话,像你母亲那样神游天外。”他瞪着眼睛。“我怎么可能还仍将你视作和现在一样的人?”
尤比愣愣地抬起头,瞧那双冰冷纯粹的眼睛。他张着嘴,像是听到什么晴天霹雳的消息一般。“…那要怎样才算作不一样?”
“你自己觉得这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亚科夫质问他。“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你自己不知道吗?”
“可人都会变的!”尤比站起身来。“我会长大,会明白以前不明白的事情,学会以前不会的本领。这甚至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亚科夫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许他逃跑。“你想变成什么样?”血奴死死拽他回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够完美,亚科夫…这世上很多事没法两全。我曾经不明白你的很多话,可我现在也明白了许多。我常觉得在悬崖边走,稍有不慎就跌落下去…”
“完美?”亚科夫气得笑出来。“我莫非是指望你完美吗?”
“那我不完美,你也不会离开我的,是吗?”尤比转回头。那副惹人怜爱的、直戳人弱点的面庞让亚科夫的刻印酸涩地跳动。“你能给我这个承诺吗?”
“…不能。”亚科夫紧咬牙关。“我本就不是因为你完美才在你身边。”
“那究竟因为什么?”
“你不停问我这问题,而你呢?你又为什么不赶走我?”亚科夫站起身来,将主人按在训练场的栏杆砖土上,双臂拦在两侧。“你是因为我勇武老练、品德高尚,亦或脾气顺遂,才亲近我吗?你觉得我难道是世界上最凶悍有力的战士,最忠诚不二的骑士吗?你要是找到比我更有用的人,莫非就能立刻扔下我不顾,转头信任他人去吗?”
尤比的眼中有光动摇着闪烁,像一弯红色的明月在海面随波起伏。
“还用我再说第二遍吗?”亚科夫低下头,胡须几乎要贴到他脸上。“你明白了吗?”
他的主人抬起手臂,拥抱了他。“亚科夫,这比什么都有用。”尤比将脸埋在他颈窝。“我要的就是这个承诺。”
亚科夫以为尤比又要在自己的脖子上咬下两个小血洞。他想训斥尤比,别在骑士团的露天训练场这么肆意妄为——可吸血鬼变为一团烟雾,立刻消失。他的怀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
血奴怅然若失地四下张望。他掌心的伤口发痒地刺痛,已不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