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神魔大战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每个人都是一脸麻木绝望,看着人间惨象,恍若末世那般无奈。
直到某一天,众神明共创诛神大阵,只是代价过于沉痛。
神兽之骨镇山河,神兽之躯镇魔神,神明之力引天力。
众神明顿感怆然,但随即有个人站了出来,道:“昔日受人间烟火供奉,而今当还于人世。”
于是,众人纷纷高亢的应和。
苍嵘淡漠的坐在上首,俯视苍生。
那天,离渊最后去了一次人间,他遇到了渡玄,这秃驴果真是命大啊。
他懒洋洋的笑着,“秃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送你个东西吧。”
他取出了一片龙鳞,有些茫然的说:“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解脱,你是我在人间唯一认识的人了,这龙鳞,就当送别礼吧。”
渡玄凝视着神龙,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离渊又回了九重天,他立在白梅树下,仰头看着他曾经挂过的枝头,轻轻笑了下。
他忽然有些不甘,他不想被困在无妄海底。
可天命难违,慈悲难消,似乎生来,他就带着神明的悲悯,做不到冷眼旁观。
他回头,就见苍嵘缓步走了进来,他轻声问:“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苍嵘久久凝视着他,最后涩声道:“我会来陪你。”
离渊闷声笑了笑,眼里蓄着泪花,“好。”
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寂静弥漫开来,似乎一切都不必言说,早已心知肚明。
神魔大战的最后一天,神龙的嘶吼贯彻整个天际,痛苦又绝望,逃亡的人纷纷仰头,他们看着神龙在空中自剖龙骨,鲜血如雨水般落下来,落地时滋养出了许久未见的嫩芽和花草。
他们纷纷跪下来,仰头看着神龙,他们还看到诸天神明为其护法。
最中间那人衣袂翻滚,神色淡漠,无悲无喜的俯瞰人间。
龙骨坠地,融入山河,魔神在无妄海上无能狂怒。
刹那间,神明自散神力,引天力画阵法,浩瀚的神力扫荡这片荒芜的人间,将魔神压入海底。
雷云炸响,神龙盘成一圈随着魔神坠入无妄海。
无数人顿感天地联系,纷纷自愿献祭鲜血镇压魔神。
刹那间,红色画卷铺满大地。
最后的最后,神明纷纷坠于高空,化作漫天神力,消散于天际。
霎时间,淡金色的神力落入山川,青山复苏,海川翻涌。
神明陨落,万物重生。
所有人抱头痛哭,长达几十年的末世终于结束。
又是一年,无妄海那黑黢黢的海水不停地翻涌,难以停息。
无妄海中央的小岛出现了一个人,他眉目淡漠,背影萧瑟,一袭白衣被海风刮得猎猎作响。
苍嵘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缓慢消散的神力,凉薄的笑了笑。
在那仙雾缭绕的九重天上,他一人对着一盘棋,一卷书,一片绚烂云层,一群仙鹤,明明和之前没有多大区别,但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大抵是那人不在了,他便也觉得这世间太过无聊了。
在他想要去无妄海时,紫鸾神鸟站在白梅树上唤他,“主人,你真的要走了吗?”
他的视线轻轻落到九霄之下的无妄海,轻声道:“我要去陪他了。”
于是他在小岛上修了神殿。
神殿无名,庄严肃穆的立在海上。
他在殿内搁了一座空荡荡的神龛,刻上了两行字。
离人归,山海逢。
刹那间,海风呼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他猛地回头,点漆似得眸子落到海面,嗓音很轻。
“是你么?你看得见,对么?”
此后十年,他一直待在无妄海上,陪着海底的人,长长久久。
陨落的那天,海水彻底翻涌,海风猛烈地呼啸,穿堂而过,直到他的身躯意识消散于天际。
他要去陪他了……
那晚天边划过上千流星,在天空乱划出银色的线条,璀璨耀眼。
人们仰望星空,兴奋激动。
原来,人们最爱的是神明陨落。
渡玄盘坐于佛祖前,微微阖眸。
“世上最后一位神明,陨落了。”
*
蓦然睁眼,桃花眼早已暗红,眼白爬满了血丝,仿佛压抑着深刻的绝望,经年累月,刻入骨髓。
安客君一弯腰,一口乌黑的血就喷了出来,他捂着心口,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的双眼也有些失神,良久他才轻笑一声,哑声道:“离人归,山海逢。”
“三世纠葛,两世死别,当真是情深缘浅啊。”
那日神龙虚影入体,他的身体承受不住上古神力,所以便死了一回,魂灵归往无妄海,重塑身躯,但醒来那日他损耗太大,又被万年前的记忆拖入深渊,直到今日,他才得以清醒过来,却也想起了万年前的所有记忆。
他和苏临舟的纠葛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他就不信这一世,天道还要阻他!
安客君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关节,他随意一瞥四周的黑暗,习以为常的压下心中孽障,回到了海面。
许是想起了回忆的最后,他的神识看着苏临舟消散于神殿,心念一动,他就去了神殿。
安客君慢慢的看着这座神殿,有些怅然的看到了石壁上的刻痕,是他当年怕黑无聊时刻下的,一笔一画,都是苏临舟的名字。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刻痕,他嘴角终于牵起一抹开心的笑容。
他走进神殿,看着神龛里的那两行字,他轻轻擦拭掉灰尘,嗓音很轻,“神尊,我还是喜欢你。”
夜幕沉沉,海风咸咸,浪花朵朵,拍打在礁石上,又慢慢退去。
安客君坐在礁石上,平静的看着无妄海,背影寥落孤寂,他出了好久的神,慢慢回忆自己的五百年。
从前的他是万人敬仰的离渊仙尊,所过之处皆是赞美欣赏。
少年天才,风华绝代。
是世人对他的称赞。
可是玄昆山一役后,他从无妄海苏醒时,一切都变了,他堕魔了。
他也忘了自己在玄昆山一役发生的所有事。
初时他不懂如何掌握魔气,不懂如何隐匿魔息,但他不想去魔域,他不承认自己是魔,所以,他去了归仙洲。
他看到了别人恐惧憎恶的眼神,他像个见不了光、处在黑暗的阴沟老鼠,一路躲躲藏藏。
直到他能够掌握魔气、隐匿魔息后,他去了人间,坐在茶楼里看着话本,听着说书,愤怒的听着人群唾骂离渊魔头。
于是,他失控了,魔息刚暴露,就立马引来了仙门的追杀。
在某个月圆之日,他坐在屋顶上斜眼睨着正气凛然的仙门,嗤笑一声后杀了那些想要取他首级领奖的修士。
那夜月色如霜,他萧条一人立于月下,兀自低笑。
到后面,连魔族都来横插一脚,魔族朝圣,可他不想与魔族混在一起。
是以他杀红了眼,仙魔两族皆畏惧他,见他如见瘟神。
他杀的人越多,受的伤也就越多,他常常独自一人穿过田间小径,血落一地。
而天道每每在他重伤之际降下天雷,势要劈死他这个无法无天的魔头,却又不知为何,总是劈歪了,像是给他一个警告,可他回不了头,他要活,就只能杀了那些人。
“他们想要杀我,为何我不能杀了他们?天道,你好没道理。”安客君像个孩子一样迷茫的看着天空。
回答他的是天道劈烂了一棵树。
他蓦然一笑,继续疯魔的杀人,杀孽缠身。
他很奇怪,明明他什么都没做,这些人为何就是要杀他?打不过就算了,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的送死呢?
直到一声孩童的哭声唤回了他的神智,安客君看见一个小男孩满脸惊恐的看着他,他视线微移,看到了遍地尸骸,看到了枯萎的花草树木。
他看着小孩跑开了,避如蛇蝎。
那天他买了几壶酒,找了一座荒废的宅子,坐在屋上酩酊大醉了三天三夜,又哭又笑。
某日醒来,他淡淡的看着远边一片浮云,一缕白烟,一条小河,恬静清雅。
他顿时心神大震,吐出一口血来。
他说不出自己是悲是喜,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怪物。
他笑了起来,笑到停不下来,仿佛抽干了他肺腑的空气,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自那以后,他开始遮掩容貌,努力提升修为。
他开始想办法寻人,他要寻回师兄,寻回苏临舟。
某日他不小心翻出了自己前世所用的储物戒,在里面翻到了陈免那快要随风散去的魂魄。
他大喜过望,开始翻找古籍,总算是找到了一种邪术。
安客君去了一户陈姓人家,接过接生婆颤巍巍递过来的死婴,转身离开。
“仙人!你真能救活我儿吗?!”那家的老爷跑了出来,跪在地上哀求道。
安客君一挥袖,将人脱离地面站起来,淡声道:“能。”
“多谢仙人!”
复活陈免的那一日,安客君已经在归仙洲待了一百多年,他想,他复活完师兄,就该去魔域了。
死婴被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石头上用鲜血画满了某种诡异的阵法,看着猩红骇人。
生魂入体的那一刻,一个僧人一手持法杖,一手立于胸前,眼含慈悲的看着他,叹道:“施主,此乃邪术,有违天命,不可、不可。”
安客君凉薄的笑了笑,他不认识这秃驴,但他想起了渡玄那个老不死的,便收了杀这和尚的法阵,而后毫不犹豫的将生魂推入死婴中,语气很凉,“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僧人问:“若是不得往生呢?”
安客君站在死婴前,看着邪术血阵爬满婴孩,喃喃道:“那就不得往生吧。”
“回头是岸,施主。”僧人闭上眼。
安客君抬眼看着这苍茫天际,轻声笑道:“我回不了头了。”
倏然回神,安客君捻了捻指腹,他想若是回不了头,也有苏临舟陪他了,那人要渡他。
他踏上魔域,心想他就在魔域等苍嵘吧,省得万一他也去寻人,恰好和人错过,那就麻烦了。
想到这,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离渊!”
陈免搁老远就喊道,一脸高兴的向他招手,身后是沉默的林启。
安客君轻笑应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