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山来了好多的官兵,所有人都被聚到村子的空地,彼此间嘀嘀咕咕的说着话。
“这是要做什么?我家的玉米还在地里没搬呢!”
“哼,浪费老娘时间,我还要赶集去给我儿子买吃的呢!”安夫人叉着腰,不满道。
安权笑了笑,道:“不急、不急,你看儿子都不着急呢。”
两人将视线落到前面的儿子身上,越发欣慰。
转眼间安客君已然长成了一个小少年,早已不是当初才抱回家的奶团子了。他一袭艳艳红衣,眉眼间可见未来的风姿,瞧着愈发的俊俏,连村里的姑娘们都快比不上他好看,见着他都会脸红的跑开。
一个为首的官人叫人支了一把椅子,在众多官兵的簇拥下款款而坐。
他将这群穷的叮当响的村民扫了一遍,眼里的轻蔑不加掩饰的展露出来。
“今儿知道本官缘何来这里吗?你们这破地方也算是沾了光,不然本官还不稀罕呢!”
村民骚动了一会儿,众人不耐烦地瞧着这位官人,心想不稀罕那就别来呀,谁求着你来?
这官人嫌弃完,往后一靠,抬起下巴道:“玄昆宗知道吧?那是修真界的大宗门,谁要是进去了,未来定是相当厉害的仙人!本官也不和你们绕弯子了,就这么说吧,今儿我就是来挑人的,谁有仙骨,谁就跟我去城里领牌子,上玄昆!”
“玄昆宗呢!仙人啊!”
“谁要是去了玄昆,家里那不得大富大贵,不愁吃喝了吗?!”
说着,那官人就请来一个瞧着仙气飘飘的道人,他拢着袖子,一眼就看向人群中那个红衣少年,他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旋即一展袖袍,上空顿时卷起一片风云。
狂风呼啸,树叶被卷起,朝着人群拍打,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待睁了眼,老道已至安客君身前,众人顿时吓得一跳。
“你叫什么名字?”老道施施然的抬手在安客君额头上一敲。
安客君躲闪不及,心里惊讶于这人的速度之快,他沉着脸,忍着不适道:“安客君。”
“唔,孩子,你有仙骨啊,”老道忽的笑起来,“大人,找到了,全村就这一个人有仙骨。”
安客君睁大眼,心想自己居然有仙骨,那他去当了仙人是不是就可以让家里日子变得更好?虽然他不喜欢这些人,但不妨碍当了仙人的好处吸引他。
安权和安夫人也是非常欣喜,仙人前途无量,儿子会变得更好!
其余村民一听,登时高兴的笑起来,毕竟这孩子是大家一直看着长大的,讨喜得很,见着他好,大家都真心祝福。
“好!那孩子,收拾收拾随我去城里吧,我们在村口等你。”那位官人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他可没料到这么个破烂村子里居然真的有人有仙骨。
说着,就让人将带来的礼物塞进安家,又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出了村。
回了家,安客君看着为他收拾包袱的爹娘,顿时心里一空,他干站在一边,听着娘的碎碎念,看着爹脸上惆怅的表情,鼻尖一酸,道:“我不想去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安夫人瞪了眼儿子。
安权皱起眉,“别多想,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不会不要你的。”他养大的儿子,他怎会不知儿子想的什么。
“哦。”安客君低下头,跑到了院子里。
啪嗒啪嗒。
眼泪砸在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那位白衣仙君,虽然不知为何他对仙君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但他总能在有些时候想起,于是他仰头喊道:“仙君、仙君,你在吗?我要去修仙了,修仙好吗?”
坐在树上的苏临舟隐匿着身形,垂眼看向仰头的少年。
他一直跟在安客君身边,自然也见到了方才那一幕,这村里明明不止一个有仙骨的人,为何只看上了安客君呢?
原来一切早有预谋。
修仙好么?或许于安客君而言是深渊吧。
万劫不复。
安客君没听到回应,失落的回了屋,却见阿娘的眼已经红了,他扑上去抱住阿娘,忽的就大哭出声,“我舍不得阿爹阿娘,我不想走!”
“傻孩子,这是别人几辈子求不来的福分啊。”安夫人哭着笑,温柔的摸了摸安客君的脑袋。
安权上前拥住母子俩,道:“三千红尘,九世功德苦难,十世仙骨成仙。小安,这是缘。”
三千红尘,九世功德苦难,十世仙骨成仙。
若是知道后来的自己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他宁愿不要仙骨,不成仙。
最后,安客君还是跟着官兵驾马去往了城里。
扶着门的夫妻俩终是不忍的落了泪,也不知下一次见面会是何时?
苏临舟看着扬起的尘土,突然有些不想看下去了。
但这是安客君的执,由不得他做主。
周遭场景变幻,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就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此地空间狭小,黑暗压抑,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整个房间里。
修士目力极好,苏临舟慢慢环视四周,在看到角落里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时,他的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他走过去,冷声道:“安客君。”
少年被这森冷的语气吓醒,他抖了抖,拴着四肢的铁链哗啦啦响动,破烂的衣服下是一道道渗着血的伤口。
他下意识的抱紧头,却闻到了一阵清冷的梅花香,他一愣,不可置信的抬头,看清眼前人后,他一撇嘴,往前一扑,嚎啕大哭起来。
苏临舟身子一僵,他忍下洁癖,抬手将单薄的少年搂紧怀里,轻声问:“怎么回事?”
安客君差点哭的背过气去,闻言,他把脸埋进对方怀里狠狠一擦,而后抽抽搭搭道:“我被人……带进院子里住下来,说是要过几日才去玄昆山。然后……”他打了个嗝,继续道:“我说我想回家看看爹娘,他们不给……二话不说就把我打了一顿,还、还用链子锁着我,让别人来欺负我。”
他直起身,泪眼婆娑的看着仙君,指了指脸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忽的咧嘴一笑,“还有人看中我的皮囊,想要拿我做炉鼎……”
“炉鼎?”苏临舟眉峰一压,冷笑一声。
安客君点点头,继续笑道:“所以,我、我就划破了我的脸。”
他的意识逐渐混乱,身上的伤口化了脓,他发了高烧,“我好疼啊,仙君。这里好黑,我最怕黑了。”
他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顿感身上的伤似乎好了,但他还是想睡觉,头一歪,他便晕了过去。
苏临舟面无表情的看着少年晕过去,收回手站起来,他不敢想,在没有他的过去,安客君会有多惨。
画面再次旋转,苏临舟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烟雾缭绕的房间,五颜六色的帷幔随风飘荡,浓郁的熏香熏得人想吐。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这是激发情|欲的熏香!他穿过层层帷幔,走进屋子深处,扑面而来的却是血腥味。
他看见安客君仅仅穿着一件白色里衣,双目赤红,瞳孔变成了竖瞳,手里正死死掐着那个老道。
“仙君……”安客君一愣,猛地松手,双目恢复正常,只是眼白还泛着红,他不安地看向仙君,语无伦次道,“是他要我做炉鼎,我就杀了他。我只是想回家,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我?!”
苏临舟一扫屋里的狼藉,冷声道:“既是杀了人,为何还不走?”
安客君警惕的问道:“我杀了人,仙君,你会杀我么?”
苏临舟默然,他不知道为何这厮总是问这个问题,就那么怕他么?他垂下眼,平静道:“不会。”
得了保证,安客君鼓起勇气,起身翻窗飞奔而出。
院里喧闹声响起。
“他跑了!快追!”
黑暗里,安客君不要命的往前跑,冷风从敞开的领子里灌进去,寒意透骨。脸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顺着脸颊滴到衣服上,在白衣上绽开了花。
身上的伤和衣衫摩擦着,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他要回去带着爹娘离开这里。
在天边泛起鱼肚皮时,安客君总算是到了村口,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整个人就被眼前的场景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入目皆是死不瞑目的人,他们身上的伤口往外汩汩的冒着血,将大地彻底染红。
踏着血液走进村里,安客君感到一阵窒息,他边走边看,只感觉那些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不……”安客君突然发狠的跑回家。
家里阿娘应当备好了饭菜,阿爹应当在院里劈柴!
安客君远远就看到自家塌了的院墙,他踉跄着走上前,推开烂了一半的门。
安夫人的尸体被长矛钉在柱子上,了无生气的垂着头。
安权的尸体倒在地上,心口有一个洞。他伸出一只手,朝着阿娘的方向,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一定很疼吧?
扶着烂了半边的门,安客君颓然跪下去,他想他本该是大哭一场的,可他现在却安静的出奇。
实在不对,实在不该。
良久,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愤怒的嘶吼一声,一拳砸在门上,大门轰然倒塌。
“出来!出来!!!”他发了疯一般吼着,“滚出来!!!”
屋门打开,那位官人笑眯眯的走出来,他抬着下巴,满意的看了看死去的人,笑道:“你这么想回家,现在家没了,滋味如何?仙人要你做炉鼎是你的荣幸!你居然把他杀了!好大的能耐!”
安客君赤红着眼,“我要杀了你!”
那官人不屑地一笑,抬了抬手,屋里顿时涌出许多人,冲向了那个少年。
安客君的眼睛再次变成了竖瞳,他的身上开始冒出黑色的魔气,眼眸一片猩红。
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只感到自己心里有滔天的愤怒,他疯魔的杀了一个又一个。
血液将他的衣衫染成了红色。
乌鸦的叫声粗粝的响起。
安客君猛地回神,身上的魔气渐渐消散,他抬起沾满鲜血的手,又看了眼面前堆积如山的尸体,那只乌鸦偏头看了看他,又专心的低头去食肉。
耳边忽的响起昔日里村民的声音。
他们哭着,叫着,笑着,不甘愤怒。
“别哭了……我已经帮你们报仇了,别哭了!”安客君跪地抱头,他痛苦的说着一些他都不明白的话,“你们都有轮回的……我见过轮回的人,别哭了,你们为何还不安息?!别哭了!!”
“是我,是我的错,”他紧紧握着拳,“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灰蒙蒙的,瞧着像是快要天亮了。
安客君麻木的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成群的乌鸦发出难听的叫声,它们盘旋在尸体上空,兴奋的俯冲而下。
一把大火骤然燃起,熊熊烈火炸的噼里啪啦响,滚滚黑烟弥漫着这方天地。
天不会亮了。
火光闪烁,撕裂整片天空,却照不亮黑暗。
热浪扑面而来,窒息燥热,压的人喘不过气。
他亲手烧了他在凡间的过去。
少年颓然跪坐于尸山血海中,身后是冲天火光与滚滚浓烟。
蓦然间,他绝望又疯狂的大笑起来,颤声道:“我没有家了……”
他磕了一个头,闭眼落泪,“……我是罪人。”
身后的废墟骤然坍塌,火星子四溅。
一切都没了。
“我带你回家。”一道凉薄的声音响起。
苏临舟现了身,他一步一步,走向崩溃无助的少年。
垂下的眸子里似九天神佛那般,无悲无喜。
可他心里却酸涩难过,他后来才明白,这是心疼。
“家已破,何以归?”
少年安客君扬起他那脆弱苍白的脖颈,茫然又无措。
这话既是问别人,也是问他自己。
他该去往何方呢?哪里才是他的来处?
苏临舟手指微蜷。
在这个似真似假的幻境里,安客君一遍又一遍的自虐,五百年,他从未走出来。
而天慢山的村民死于非命,怨气冲天,无法转世。
于是,所有人都化作执,不死不休。
苏临舟沉默许久,忽的伸出手,平静道:“我就是你的来处。”
你带我入境,那我便是你的来处。
少年微愣,他抬眼看过去,一滴泪顺着脸颊落进血泊,他忽的一笑,旋即伸出手,拉住白衣仙君的手。
刹那间,幻境分崩离析。
*
黑夜茫茫。
苏临舟负手而立,默然望着眼前的废墟。
四周没有任何人,连安客君的踪迹都找不着,不知是否还在执念的幻境里。
不过故事的最后,他听说过——落沉仙尊带着陈免去山下历练,见到了漫天火光,便赶了过去,带回了家破人亡的离渊仙尊。
当时的红衣少年以为上了玄昆山会走向新生,殊不知,这是另一个深渊……
顿了顿,他单手结印,金色的往生咒符文自大地升起,将这片废墟笼罩起来。
只听一道悠远庄重的钟声响彻在这片天地,这片五百年前的废墟被纯澈的灵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净化,涤荡了积压上百年的怨气,鬼气被一扫而空。
霎那间,万鬼悲鸣。
“五百年禁锢,今日终得解脱,苍嵘仙尊,多谢。”
安客君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笑道。
他不知为何恢复了原身,白发落肩,魔纹灼灼,眼里诡谲又危险。
苏临舟转身回望,不紧不慢的问了一句,“离渊,执念难渡,可五百年间,你大可找别人来渡化。但你为何要让我来渡你呢?”
一瞬间,安客君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