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元望琛在雨幕中逐渐消弭远去的背影,李诏试图回忆起方才他的那句薄凉话,以及那个憎恶的眼色。
好似恨极了她一般。
李诏扪心自问,担心眼下他这般的愤恨是出自何处。思来想去,她自从与他再次相见以来,近日里在学堂并没有得罪他,那么也就只有追溯到小时候做的混账事儿上去了,可即便李诏万分愧疚,他原先也没在她眼前提过。因而找不到什么因果。
可那份恨意究竟是与她有关,还是无关?
元望琛在这么个雨夜里冒雨急迫地上马,便是不寻常。
李诏半边袖子被淋湿,待马夫收拾好,这才上了车,放下帘子后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她方才在医馆的时候,心口都未曾感到这么不舒服。
直至到了府上,李诏下了车后,叫住了这位方在气头上说闲话的车夫李宝。
那人在她面前倒是毕恭毕敬。
李诏平息恼意,缓和声音幽幽道:“李府上不养恶奴,你做事便好,偏要多话。这个月月钱还没发,是领一顿板子还是扣去五钱,自己选吧。”
那车夫显然未料到会被责罚至这个地步。
婧娴便在边上瞧着这个不怒自威的十四岁少女作出这个举动,心头略略感慨。
比之前些年,这姑娘如今越来越有大家长风范了。
她却不知喜忧。
雨比一个时辰前小了许多,远方从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夜里的芭蕉叶上承满了雨珠,夜色豁然的静谧静美,会叫心思细腻的人由衷赞叹,可李诏并不留意这些。
婧娴为李诏考虑,怕她被人瞧见半夜才回得了怪罪,轻声轻脚地送她回了房,同做错事儿的人一般。关上门的瞬间,听到外头的车马声,是老爷回来了。
她是心怦怦地跳,好似做贼心虚,实则也并无犯什么错,而见李诏却是一副从从容容地模样。
小姑娘心里有事,婧娴能猜到一些,感叹她到底是在慢慢长大了,乃至于婧娴有些不敢在她面前拆穿。
婧娴替她铺好了被褥,着着中衣的李诏却只是说:“我睡不着。”
“您还没睡呢,怎晓得睡不着?”婧娴打着呵欠温柔地笑。
“罢了,明儿还有课。婧姨你也去睡吧。”
*
老夫人周氏素来起得早,每日定要念完一千句佛号后才去进晨食。
在这府上,分明个个都是自己至亲的人儿,李诏却对谁都不怎么亲近。
李诏进后堂的时候,她的这位祖母已经坐在座上,面前放了一碗方舀的粥。
“祖母早。”
李诏别过头去打了一个呵欠,拉开了凳子坐在她身侧,拿起了筷子。
“今早阿莲做了小笼包子,是荠菜鲜肉馅的,还有葱油拌面和鸡蛋糕,诏诏你多吃点。”
“每个都想尝点,我要吃不下啦。”李诏客客气气地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粥汤,说些老人家喜欢听的话儿。
“过几日给询儿新请的先生就要来府上了,这桌上就也热闹些。”老夫人周氏自己却不沾荤腥,“小孩儿还是要教要养,一日之计在于晨,睡到日上三竿可不好。”
李询今年不过七岁,正是玩闹的年纪与心性,再过两年也该去学堂了,因李谢才两岁,李诏的那位继母章旋月放心不下,也分不出身来照看两位,便先叫了私塾来替李询授业打一打基础。眼下李罄文的二夫人好几日未一起来用这早膳了,祖母嫌其懒散。李诏心想幸好她今日起了来,不然又会被祖母指摘。
“询儿谢儿都还小呢。”李诏替他们说话道。
“不小了,你既是长姊,要做好榜样,特别是询儿,你要与他多说说,切不可自己也胡闹耽误。”老夫人周氏看了她一眼,“昨天夜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到正题了!
李诏心头一跳,却不打草稿,朝着老夫人笑道:“差不多戌时吧,您早睡熟了。”又添了点菜。
周氏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道:“诏诏不是个令人多担心的孩子,不比你父亲。”
她心底一沉,想祖母不出府门,却好似洞悉一切,怕是已经知道她说了谎。可既然没在眼前拆穿,那李诏便还是摆出一派什么皆不知的模样。
“母亲,诏诏。”李罄文换上了官服,路过后堂,准备上早朝。
李诏见势,起身拿过了李罄文身边丫鬟手中的饭盒,打开,往里头装碟子。
“给你爹拿一屉小笼,叫他路上吃。”老夫人周氏吩咐完李诏,抬头又同李罄文说,“过两日便是中秋,昨天宫里送来了帖子,上头写了我们一家的名儿。宴席我就不去了,出门一趟也麻烦,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人吵吵闹闹的。你同孩子们去罢。”
“如此,便叫翠羽和婧娴待在府里陪你。”李罄文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盒里装得满满当当,拍了拍李诏的肩道:“差不多了。”
“昨夜里子时后才回,今天不亮就走。家中的事若不是旋月和诏诏帮你担着,你哪有这么省心呢?谢儿病了,你可去旋月屋里看过?”见李罄文正欲解释,周氏一句话堵住他的辩解,“又睡书房了?”
父亲与继母之间关系算是融洽,李诏觉得李罄文这般做也定有自己的道理:“回来夜了,怕吵着她们了。”
而祖母却道:“你不回来,当真以为她们安心睡得下?”
此话一出,李罄文与李诏父女两人都有些不是滋味。
一人是觉自己不够周到,忽视了妻子儿女;一人是觉得祖母既知爹子时才归,那铁定是识破了她的谎,指桑骂槐,话中有话,不晓得对她如何作想。
惴惴不安地送走了李罄文,李诏回到了座位上准备乖乖受祖母的批评。
婧娴将小姑娘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只觉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李诏看了眼婧娴,并没有主动说出医馆的事儿,也没有戳破婧娴替她编造的谎,于是说:“孙女儿怕您担心,将回来的时辰说早了,我本想从沈绮那儿早点离开,然而路上都是禁军,又下着大雨。我等到雨小了些才叫了马夫,谁知在路上撞到了元太尉家的公子,起了几句口角,我这才责罚了府里的马夫,擅作主张扣了他人的月钱。”
老夫人周氏听完,面上并无多过惊讶之色,又摸上手腕上缠着的佛串,叹了口气道:“剑拔弩张的,是个多事之秋。”
李诏有些明白过来,安慰道:“祖母不必担心父亲安危,他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心中有数的。”老夫人不言朝堂事,而叫李罄文多顾家,他应听得懂言外之意。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学堂了。”
*
李诏昨夜睡得不舒服,本就有些困乏。更何况后半夜做了惊梦。
梦里有昨夜遇到的某个少年,跨坐在她身上,正双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令她发不出声说半句话来,她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
梦里心惊肉跳,她无处呼救,只能凝视他的狰狞面目,设法令自己多流些眼泪,打着主意祈求能博得一丝同情。
努力张口蹦出几个字,那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她却再也发不出更响亮的声音了。
醒来发觉还好是梦,然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而到了太学里,看向坐席上空着的那个位置,和梦里的人重叠在了一起,也没什么心思听夫子讲课。
课间得空,几位世家公子娘子们依旧如寻常打闹说些有的没的。
沈绮见李诏收拾着书本,凑了过来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模样。”沈绮是工部尚书之女,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对她皆宠得很,也是平日里骄纵惯了的一位主子。不知怎地就与李诏玩到了一起,或是本性相近。
“夜里没睡好,下午的课我不想上了。”李诏提起精神笑了笑。
“同佟博士说一声,回去背书呗,国子监里偷懒的又不止你一个。”下巴抬了抬,意指那张空着的矮几。
见沈绮好似全然不知情元望琛的事,李诏也便不往这里多扯,只是说:“或是春困秋乏,最近总提不起力气。过两日小测,怕落了后。”
“担心这个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回话,耳畔传来几句碎语杂谈:“好似昨夜宫里死了位娘娘。”
沈绮与李诏对视了一眼,她立刻提起了兴奋劲儿,道:“你晓得么?”
“父亲什么皆未说。”李诏撇嘴。
“哪位娘娘?怎么死的?谁杀了谁?又是为了什么?”
一连串的发问让李诏无话,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
“得了吧您,心神不宁的,有趣事还不同享?晓得些什么就不要藏着掖着了。还有,你昨夜究竟在哪,婧姨可叫阿碧过来与我捎话,叫我替你打掩护了。”沈绮越凑越近,又问:“你进宫了?”
“前几日我身子便不爽利,昨夜去医馆抓了些药,并没有什么大事。”李诏想了想,再回道,“宫中即便有什么事,我爹不说,我自然也不会知道。”讲着讲着又觉得分明她处于风口浪尖,可无论什么事她总是最后才知晓的。
“这样呐,我晓得了。你祖母也好,你父亲也罢,皆是多操心的主儿,怪不得你什么事儿也避着不与他们说,多说又要被责怪,你实为不易。”
“可一个个明察秋毫,撒谎要圆,今早还同祖母坦了白。”李诏苦恼,于沈绮的话儿深以为然,“我道行还是太浅,心里头烦。”
“那你身子要紧不?季节转换之际就是极容易得病。”沈绮也没有多想,反倒有些羡慕,“既然如此也不要硬撑着,分明有好理由还不用,不是糟践借口么,回去吧回去吧。”
从前听李罄文提起过,沈绮那父亲沈维是淳熙年间京中如雷贯耳的大才子,响当当的状元郎,哪里晓得生了个女儿,对诗书礼仪这些儿全然不上心,不晓得沈绮这是像了谁的。
与佟博士请了半日假,路过一间授课厢房,屋内正好讲到《礼记》最后最后一篇《丧服四制》。
“父母之丧,衰冠绳缨菅屦,三日而食粥,三月而沐,期十三月而练冠,三年而祥。”
一大早听这丧气话儿,李诏的太阳穴突突地直跳。不知是不是因夜不成寐,她觉浑身如载重,衣角似被蜿蜒蔓绕的绳缨死死扯住,恨不得挪动步子赶紧离开。
可一抬头,却见早课没来的元望琛,那个害她失眠的罪魁祸首,竟然也站在这走道上。
第二章!!!!
悄咪咪修改了几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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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