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 第1章 第 1 章

刚进三月的上海，气温一夜之间回暖了十度。

五原路上的酒吧门口已经排出去半条街，都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薄的衣物。瘦高的男人也排在队伍里，好像还没适应突然回暖的天气，仍旧是羊绒大衣配围巾，头发过长，乱糟糟地顶在头上。大衣下摆露出红白格子的裤腿，分不出是真正的睡裤，还是某种新的风尚。尽管他衣着有点儿奇怪，但周围没人在意他。香水味从各色男男女女身上散出来，和天南地北的语言融汇在一起，织出一张“国际化大都市”的蛛网，把每个落脚的小虫粘牢。

穿着烟灰色短袖的男人从酒吧里探了个头出来，扫了两圈，目光定在目光呆滞的大衣男人身上，朝他重重弹了个舌。

“阿索，嘛呢？”

索寻茫然地抬起眼睛，看见是他，才露出一个有点儿勉强的笑容：“松哥。”

他往前走了两步，祝岑松拽了他一把，又在他一头乱发上揉了揉：“傻了吧你！咱们在里头有座儿啊！”

里头约等于没开灯，每张桌子都小，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桌子上的小灯像是深海里亮起的水母，聚在水母身边的人脸都影影绰绰，像水里溺毙的鬼魂。索寻一路被祝岑松拉过去，像是在水里游，行动笨拙，但又有种古怪的悬浮感。直到靠窗那边突然另一个声音叫“索寻”，他才仿佛魂回到了身上，转头已经被人摁着坐了下来。

“乖乖。”承希上下打量他一眼，“热不热啊！”

索寻有点儿迟钝地“哦”了一声，这才伸手去解脖子里的围巾。祝岑松问他要喝什么酒，说了两遍，索寻都没反应过来。酒吧里音乐有点儿响，还没达到夜店那种程度，但也给正常音量交流造成了困难。于是祝岑松就不问了，招手让服务员过来，自己做主给他点了杯酒。

承希还在看索寻：“怎么了这是？”

索寻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脱下了大衣，里面一件小V领打底衫，怎么看都像能穿着睡觉的那种，配上他红白格子的睡裤，潦草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心力交瘁。

承希：“你不会是嗑了过来的吧？”

索寻用掌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字正腔圆地回他：“放屁。”

承希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祝老师好不容易从北京来一趟，咱都多长时间没见了，你这魂不守舍的……”他停了停，凑到索寻身上闻了一下，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索儿，你跟哥说实话，几天没出门了？”

十二天。

索寻没搭理他，伸手从桌上端了杯白水喝。祝岑松和承希对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都没说啥。

他们三个都是电影学院里出来的，但不能算是“同学”。祝岑松跟承希都是学摄影的，比他大一届。索寻跟承希关系一直也就那样儿，一开始也是因为俩人分别跟祝岑松交情好才认识。他那时候很照顾索寻，想着承希也是上海人，索寻能觉得亲切些。但也不知道是上海人就没多少“老乡”情结呢，还是索寻这人实在是怪，跟承希就是有点儿处不来。他早听说索寻回了上海，但还是得托祝岑松的福，到了今儿个，才真的见着他人。

索寻喝完了一杯水，总算是有点儿醒转过来的意思了，跟祝岑松寒暄：“松哥来上海呆多久？”

“就来拍个广告，”酒来了，祝岑松转身接了一下，递给索寻，“明天就回去。”

索寻有点儿讷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抬眼对上了祝岑松有点儿担心的眼神，索寻想起了什么，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啊松哥，我这两天缺觉。下午想着补个觉，睡过头了，这不差点都没赶上来见你。”

“没事儿！”祝岑松很了然的样子，“又没日没夜剪片子呢吧？”

索寻就点点头，气氛这才算是热络起来。承希一听就知道索寻肯定没吃饭，转头又点了鸡翅薯条之类的，让他垫垫。热乎乎的油炸香气一飘，总算是融化了索寻的疏离，开始就着酒跟他们聊近况。祝岑松点了根烟，给索寻说，前阵子拍广告拍着展言了。

索寻正啃鸡翅，闻言也就“唔”了一声：“拍得顺利吗？”

“挺顺利啊。”祝岑松掸了掸烟灰，有点儿觑他表情的意思，“他这人没什么架子。”

索寻“嗯”一声，特别平淡：“他是没什么架子。”

祝岑松愣了一下，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往下接。现在放眼圈子里，很少有比展言更红的明星。但是祝岑松在圈子里这么多年，其实也没什么明星没见过。他提这事儿，还是因为索寻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去给展言当了几年助理。

他们电影学院导演系出身的都眼高于顶，连自己学校的表演系学生都看不上，更别说展言那种草根流量明星。圈里拜高踩低，都知道“助理”就是去给人端茶倒水，没谁看得起，也就祝岑松他们这些跟索寻熟的知道内情。

当年要不是有人保着索寻，他别说还能在圈内当导演，连毕业都是个问题。

索寻大二那一年，IHSD运动爆发，火星子就是他们学校的老师黄子昂让学生给起诉了性|侵。一开始学校的态度很明确，就是想把这事儿压下来。也不知道索寻一个学生哪来儿这么大的正义感，把学校里匿名论坛爆出来那些涉嫌对女学生有不轨行为的老师都拉了个名单，在学校里到处贴。后果当然是非常严重，虽然黄子昂最后被处理了，但是索寻那份名单上别的人大多好好的。在这个最讲究人脉的圈子里，索寻还没从学校出来，就已经自绝出路。

他去给展言当助理的时候，展言也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但索寻跟着他没多久，他就一炮而红，索寻跟着鸡犬升天，能接触到的资源变成了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级别。他去年拿着剧本去青年导演创投会，一投即中，又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酸得眼睛通红。他随即离开了展言的团队，营销号爆料，说是跟展言那边闹得非常难看，这头索寻电影刚开拍，展言就用自己的人脉掐断了资金。

祝岑松咳了一声，正措辞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索寻头也没抬，又抓了一个炸鸡翅，淡淡地说：“你别听网上瞎说。”

祝岑松马上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打圆场：“嗐！我也没信……来来来，喝酒喝酒。”

三个人都举起杯子碰了碰，承希坐在一边，也不插话，但就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盯着索寻看。说不上恶意，但是有些让人讨厌的洞察，好像他已经从索寻维持的这张波澜不惊的人皮下看透了他行将崩溃的精神。

真的很烦。索寻在心里默默叹口气。承希不是坏人，但他从学生那会儿就烦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承希把他看够了，这才慢悠悠开了金口：“对了，你朋友圈发的找人合租，找到人没有？”

索寻头都没抬：“你就算了哈。”

“哎哟。”承希继续保持着那种有点儿烦人的语调，“你可放心吧，我不招惹你——我一朋友，模特，刚来上海。”

索寻露出一个跟他差不多的“看透”表情：“朋友？”

果然，承希露出一个“都懂”的暧昧表情。祝岑松当即一脸正人君子地开口：“这不方便吧？”

索寻把鸡翅吃完了：“有什么不方便？女的？”

承希立刻表示自己弯得始终如一，没有背叛组织：“男的！”

索寻耸了耸肩，表示那就没问题。

祝岑松：“那阿索不也是……？”

承希一听就知道他话音往哪儿走，抓起桌上一根薯条就丢他：“就不爱听你们这些直男的龌龊思想！咱们索寻什么人啊？电影学院最后一个处男！”说完，又搭到索寻肩膀上，索寻笑了一声，肩膀一沉，躲开了承希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抓过纸巾擦了擦嘴。

承希想了想，又挨着他耳朵来了一句：“但真要有什么我也不介意，你别忘了叫上我一起就行。”

祝岑松让这些臭同性恋的放肆发言熏得直掏耳朵，索寻笑得更开心了一点儿，听出来承希在拿祝岑松寻开心。

“行啊，那你把他推给我。”索寻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掏出手机。

承希：“我刚跟他发了条信息，他说就在这附近，我让他直接过来了。”

索寻：“……”

也行。他默默收回了手机。

说曹操曹操到，承希自己话音还没落，余光已经瞥见了门口一个人影，立刻转过身去招了招手：“Andre! here!”

索寻转过头，看见一个奇高的身影，引路的店员在他前面就像是个微缩版的小人模型。一路游进来，凑在“水母”边上游魂似的人脸都抬起来看着他。他熟视无睹，动作轻灵地在一张张桌子里穿梭过来，朝着他们走过来。

承希转头用一种高中女生一般的夸张眼神暗示索寻——“是不是很帅！”

酒吧的位置很局限，承希招了招手，正想让服务员再端一张凳子过来，但是Andre已经到了。他瘦得惊人，果然是传说中的“纸片人”，坐到索寻身边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体积感，伸手到后面拽了一下才发现坐在了索寻的大衣上。于是他又站起来，把大衣递给索寻，笑着说了一句：“Sorry.”

索寻抬起头，看见一张鼻高眼深的高加索人脸。桌上昏暗的“水母”幽幽地给他打了一层底光，就更显出他面部的屈折度。索寻上一次也是这个角度从下往上看他，但是那一次他站在一盏小小的单光束灯下面。

索寻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以前上课讲的东西——“给人物打底光会有阴森恐怖的效果，多用于塑造反派。但顶光会造成面部凹处无光，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塑造反派。”

他没接。“反派”Andre有些无措地抬起头，又看了看承希和祝岑松。承希伸出手，把大衣和围巾都堆到了他那一边，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指着索寻跟他介绍：“就是他要找舍友。”

Andre便朝他伸出手：“Hi.”

一边祝岑松有点儿明知故问地问承希：“外模啊？”

松哥有点儿大惊小怪了，索寻想。这里是上海，是全中国外模最多的地方。

但同样，他也不应该大惊小怪。约过一次的人完全没认出他——也是很正常的事。

“你好。”他把手伸出去，握了握，“我叫索寻。”

好久不见！

PS. IHSD运动相关情节和展言见前作《装相》与《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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