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上界云中,住着许许多多的仙人——除却先天神族外,剩下的便是些在凡间修炼得道、成功飞升之人。”
“……可是师父,我看你勤勤恳恳地修炼这么多年,怎么始终没有羽化登仙?是不是你修炼做了假,才算不上‘得道’二字?”
那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伸手一拍身旁少年脑袋,惹得少年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哎哟”痛叫起来,甚至眼角还挤了两滴滚圆的泪下来。
“师父正在说话,做徒弟的少插嘴。”那老者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身旁少年,继续道,“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盘定数。”
“就像有人适合做大官儿,有人适合做商人,而有的人只适合做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当一辈子的种地佬。”
“但命数也并非不可更改——”
“毕竟天运大于国运,国运又大于人运,当一人可救一国之时,不论命盘残缺、抑或命数苦厄,都可为之改变。”
做徒弟的长长地“哦”了一声,像是听进去又像是没听进去一样问:
“那师父你怎么还没羽化登仙?”
老者气得笑了起来,伸手又是一拍,不曾想少年早有预料,竟一转身跟泥鳅似的滑了开来,复又得意洋洋地看着老者。
“讨打!”
老者冷哼一声,屈指一弹,便有一道灵力从他指尖迸射而出,直直地打在少年圆润的屁股蛋上。
“啊!”少年惨叫,忍不住捂着屁股上蹿下跳起来。
“叫你皮!”老者乐得直捋胡子,张嘴哈哈大笑。
未曾想,在少年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之时,一个身着白衣的俊俏身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少年并未看到,竟直直地撞向这人怀中。
只听“咚”地一声,少年被撞得跌倒在地,登时头晕眼花、金星四射,而眼前这人却八风不动,仍旧伫立,眉目之间端的是仙气飘飘、犹如谪仙降世。
但仔细看的话,又能清晰窥见他眉间一点始终也无法舒展开的忧愁。
少年意识到闯了祸,忙站了起来,跟这人赔不是。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道是无妨,便轻飘飘地从二人身边掠开了。
少年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终于想起要回过身去问他师父:
“师父,这人是谁?好一派仙风道骨、令人艳羡!”
老者摇摇头,沉重道:“不知道。”
“但我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算上今日,我见过他三面。”
“这三面中的每一面,他都犹如今日这般,毫无变化。”
少年瞪大了眼:“那他不就是仙人吗?!”
“仙人?”老者似笑非笑地说,“你见过这样浑浑噩噩的仙人吗?”
“我犹记得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问我,‘你有没有见过我师弟’。”
“我问他:‘你师弟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家住在哪里?’他居然一个都答不上来!”
“我起初还以为他是个疯子,但十五年后再见到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个丢了心的可怜人。”
少年却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师父,你快帮我算算!”
老者狐疑地问:“算什么?”
少年道:“当然算我是不是就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个师弟呀!”
“我思来想去,越发觉得你把我捡回山里就是个意外,其实我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仙人转世才对。”
老者抽了抽嘴角,伸手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背上,咬牙切齿地吐出四个字:
“滚去练剑!”
……
三十年可经生病死,三十年亦是弹指一挥间。
欲霖鲤重归上界之时,上界仍旧是那副宁静和平的模样,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
月仙子已在天阶上等着他。
“找到了?”月仙子看着他,明知故问。
欲霖鲤摇摇头:“找不到。”
月仙子轻嗤道:“早在三十年前我就劝过你,你既已历劫归来成功飞升,就该将前尘往事尽数抛却,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天道自会帮你忘记。”
“你虽侥幸记得你还有个师弟,可你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相貌。”
“茫茫红尘数万万人,凡人性命朝生暮死短如蜉蝣,等你真的找到你师弟,他早已不知在黄泉路上历经了多少个来回。”
欲霖鲤却笑道:“所以我要去‘那个地方’。”
月仙子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秀眉一蹙:“你疯了吗?”
欲霖鲤摇摇头:“……我师弟还在等我。”
月仙子道:“月宫虽是我管辖之地,但前尘镜却是天界禁器,触之即罪,你如何能启用?”
欲霖鲤始终温和微笑,默默不言。
等到旁人唤他,他才走上前去,同那人一起谈天说地。
道是下界自在,玩物颇多,自是一去三十年,路经万万里,皆为红尘引。
月仙子心中忽然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想。
果不其然,在正月十五月的夜里,欲霖鲤孤身闯入了月宫。
月仙子收到门口侍卫通传后披衣起身,挡在欲霖鲤面前。
欲霖鲤收了手中长剑,深深地看着她:“月仙,不要拦我。”
月仙子垂眼望着地上纯白的霜,又望见他身上的血,还有背后倒了一地的侍卫。
“我若要拦呢?”月仙子冷笑,“你知不知道,我若当真让你用了,你就是死罪一条。”
“你拦不住我,”欲霖鲤却微笑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
三十年苦寻不得,三十年浑浑噩噩,三十年行尸走肉——
没有人能比独自居住月宫千万年之久的月仙子更懂这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她沉默不言。
月宫之中,剑拔弩张,侍卫持枪欲上,就等月宫之主一声令下……
月仙子终是抬起了手。
“收兵。”
“宫主!”一旁侍女嘶声惊叫道。
长枪应声落地。
欲霖鲤的身影迅速略过她的,却仍旧留下一句珍而重之的,“多谢”。
身着白衣的娇俏侍女忙扑倒在月仙子脚边,哭道:“宫主,你……你糊涂啊!”
“若天帝追责,你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月仙子垂眼看着她,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解脱。
“玉兔,这是他自己的路,亦是我未能走下去的路。”
她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玉兔的脑袋。
她转过身去,目光深沉地看着欲霖鲤离开的方向。
远处刀枪剑戟交错之声遥遥地传来,犹如催命铃音,声声入耳。
“欲霖鲤擅闯月宫、妄用前尘镜,违逆天条,现天帝下令捉拿,请月仙子配合!”
月仙子仰头看天,复又轻叹一声。
“欲霖鲤,你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啊……”
言罢,她神色一凛,抬手下令道:“月宫众人听令——”
……
欲霖鲤一路飞奔,风驰电掣间,很快就到了月宫禁地。
他的身上有不少细碎的伤口,都是闯宫时留下来的。
仙人亦是人,自然会流血,也会疼痛。
但他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手中事物,
——在擦身而过之时,月仙子已悄悄塞给了他禁地钥匙。
乃是一枚吉光片羽,熠熠月光照映其上,散发出柔和光彩。
甫一接近禁地,那片羽毛便从欲霖鲤手掌飘起,最后落在一棵开放茂盛的桂树上。
刹那间,天地风云皆为变色,桂树摇曳,扑簌簌地洒落一地花瓣,一道冰晶凝成的门凭空出现,徐徐向欲霖鲤打开。
冷,彻骨的冷。
除了那年的冬,欲霖鲤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冷。
可他却连丝毫都没有犹豫,就踏入了那扇结满冰霜的门里。
门关上了。
他抬头,看向竖立在自己面前的那面庞大镜子。
冰晶雪华,通透澄澈,却是一片纯白,无法倒映出任何事物。
前尘镜。
——上界仙家逍遥自在,本不该窥探前尘。
既已抛却前尘,何必再受此一遭?
但总有人放不下、求不得,非要来问个因果。
欲霖鲤不会后悔。
他垂眸,将自己心脉之中一丝最纯最浓的灵力引入掌心,复又将手轻轻地放在镜上。
镜中开始缓缓出现一个身影。
一开始是欲霖鲤自己——白衣白发,不染纤尘。
而后镜中人竟仿若有自我意识般地慢慢眨了眨眼,面孔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是灿金眼瞳、黑发如墨,五官漂亮得不似凡人,但周身气质却仿若万年寒冰,不近人情。
“师……弟……”欲霖鲤眼瞳颤抖,不由自主地呼唤道。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欲霖鲤却瞧见了自他右眼中滑落的一滴泪水。
这滴晶莹的泪最后化作一颗浅淡泪痣,悄无声息地凝在了他的眼下。
为什么哭?不要哭……
欲霖鲤心中一痛,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
只是手还未触及镜面,那黑衣人就转过身去,似要离开。
欲霖鲤倏地一惊,忙喊道:“不要走!”
可镜中人自然是听不见他这急切眷恋的呼唤,只自顾自地往那苍白茫茫的深处走去。
欲霖鲤一急,竟欲就此撞入镜中留下那人。
等回过神来时,欲霖鲤已被镜子的护体仙力震得倒在地上。
他脑子不住地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勉强起身,却仍是眼前发昏、口吐鲜血,连眼前事物都再辨别不清。
他努力几次,终于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着那镜子走去,似是入了魔。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再次抚向镜面。
一滴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镜面之上。
白光乍现。
刹那间,禁地之中已无欲霖鲤身影。
天兵天将奉命闯入,却四顾茫然,不知何为。
……
月仙子擦了擦嘴角鲜血,仰头望着禁地方向。
前尘镜,开启了。
此后欲霖鲤所见所得,皆为他无法干预、无法改变的……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