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雪打着圈盘旋,鹤羽渐成丹红色,残酷肃杀的冷寂天地颠倒身影,血流荒原,李不寻仿佛在看一幕无声的剧作。
就算世界颠覆,天地倒悬,也不至于癫狂到这一步。
青霄观掌教殷非白举剑而立,手腕挽剑花,干脆利落定生杀,漫天血雨倒灌染到他衣上,钧天剑力承万钧,挥舞时有山倾江颓之势,剑尖却对准了平和的人族。
李不寻感觉到他的翅膀太难飞动了,似乎沾上了什么粘稠的东西,像是驮着日月星辰奋飞的受伤的苍鸢,但不会是那么耀目明亮的东西,他清楚地知道背后是什么,因为眼前清清楚楚。
“青霄观殷非白竟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惊恐颤栗的惊呼,试图与殷非白一较高下的上山人在看到纷纷坠落的血花后,恨不能跑得再快些,再快些,好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看来就算是西越王累世积攒的功德,担万千罪孽也够呛啊!”殷非白挥出几剑后,闷声掩口轻笑,咽下胸口汹涌而出的铁锈味。
他神情冷淡而轻蔑,喃喃自语道:“不杀尽贪心无度的上山人,怎绝人山?不屠尽世上妖异人心,怎能灭妖?青女镇罪渊,西越王偿罪孽,人族自有当赎的债。”
明月姑娘确信,这人不是那位青霄观掌教殷非白。
他的灵魂更沧桑、沉痛,宛如负着一座高大的山脉踽踽独行至今。
河枯山烂,他叹息着停在此处,抛下这座高山,不顾一切清扫山峰滚落的巨石,山间激荡的尘埃,誓要还公正均一于世间。
苍天之事,人岂能代劳?西越王桓庚早非人族。
李不寻乍然了悟,殷非白和祖师爷说他不靠余姑娘也能成掠神阵,原来是这件事。
余负冰早已失去了青霄玉女的血肉,她占不得掠神阵仙人位,但西越王桓庚曾得仙人引路登天途。
西越王不愿做仙人,却不是说他做不成仙人。
余姑娘归去,掠神阵这临门一脚,殷非白补全,齐了。
明月姑娘站在妖的阵眼位,入目一片血色,她一动不动,眸子如晨露清透。
她不欲助殷非白,可触手可及的就是在血河中挣扎的人族。
她是半妖,是人族仇视的对象,可人族从深渊中伸出血手扒着她的裙角,那些血污沾在鲜艳的罗裙上,并无痕迹。
掠神阵平地而起,立于罪渊之侧,不受外物侵扰,她的脚边逶迤淋漓地滴着血。
这些死去的人族和高高在上的上山人不一样,他们中的有些人实是命途苛待,走投无路,飞蛾扑火般来到罪渊之侧,所以,她不可避免地怜悯他们。
掠神阵的金色圆盘明明暗暗,仙人和妖族的站位上,殷非白主杀,明月姑娘旁观,不断有人被剑气、人潮挤到掠神阵盘上,这阵却总也不成。
仙人入阵这样苛刻的条件都能达成,却没有一个人族心甘情愿吗?
她又忧心忡忡,巧的很,一少年半身被挤到了阵法里。
他没有舍身的念头,不进反退,像一头只有蛮力的牛犊,非要冲过这道阵法,径向罪渊更深处去。
明月姑娘没有忍住,在他跌倒时伸手拉了一下,反被他推搡开。
“罪渊下什么都不会有。”
“你去过吗?没去过怎么知道?我要寻灵药救我自己,若救不了,我宁可去死!”
明月姑娘到底看清了这少年的全貌,骨瘦嶙峋,右臂已断,脸上淌着不知是谁的雪,她于心不忍,伸手拉住了这少年。
少年不想道谢,反用力甩开她,仍倔强不肯回头追着罪渊的方向而去。
“回去吧。”
“回去?回去等着冻死还是饿死?给上山人炼人丹他们都唯恐我的残躯损害药性,我的活路就在地下!”
明月姑娘不忍道:“最难的时候过去了,今日死且不惧,今后的世道,不会比今日更艰辛。”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上山人会消失,妖族会消失,人族会绵延千年万载,江流石转,人族不灭。”明月姑娘用笃定的语气对他说,“寻死比寻活容易得多,倘你有一日发觉我骗了你,再死也不迟,但万一我说中了呢?”
明月姑娘从袖子里取出一包干饼和点心,将残酷的杀戮挡在他目光之外,指着殷非白道:“这个人很厉害,他说人族不灭,就一定会这样。过了今天,都会好起来。”
“我……那该怎么活?我能活到你说的人族不灭的时候吗?”
“这倒是个问题,也许还真活不到。”明月姑娘灵机一动,握拳拍掌,“你可以成家啊,娶妻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自有后人代你看。”
闻言,殷非白岿然不动的脸色竟然震惊到侧目看她。
“我在前面打得热火朝天,你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你这怎么能叫热火朝天?分明是血河烹肉!什么有的没的,这是正经话!”
明月姑娘笑眯眯一手将这少年推出了掠神阵外。
少年追问道:“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明月姑娘本来不想说,余光一瞥,见到了那灰衣的教书先生,心中别扭,总也不甘心,便用了妖力,还故意扯着嗓音告诉他。
“明月,我叫明月,取自明明如月,我爹给我取的。”她眉眼弯弯道,“你努力活下来,当作替我看看更好的人间模样。”
“既然这样,那自今日起,我改姓明,倘我能活下来,子子孙孙都冠你之姓。”
殷非白听他们说话,觉得这姑娘忒不讲究,临终竟和一萍水相逢之人说起了遗言。
她是当真半点不惧?
搞得他这个千载转世的老朽抱着某不足言的执念自以为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被衬得有些平庸了。
殷非白无奈,似乎每一次轮回他都能在漫长的生命里见到一些魂魄散发着荧荧火光的人,看似平平无奇,萤火一般无足轻重。
没有人知道,轮回中殷非白后悔过多少次,命运催赶着到了这一步,世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及,何必非要去做这种无谓的事呢?
可这不是无谓的事,那些荧荧之火都令他觉得值得。
“明月姑娘,来生你有什么愿望?”
“来生啊,想做人。”
她稀里糊涂答了殷非白,目光紧追那个逆流而上的中年人,默默湿润了眼眶,掠神阵里透不过来风,她却忽然感到了吹过松涛阵阵的风,慢慢将她淹没。
“我能不能祭这阵法?”
明月姑娘只望着他笑,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和她想象中父亲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以为那应该是个轻佻浪荡会说轻薄话人,否则要打动一个妖族,跨越人与妖的天堑相恋也太难了。
可有细纹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眼前的宋越先生温和笑着,看起来是个稳重又可靠的人。
“大叔,你在人世没什么牵挂了吗?可有儿女傍身,他们也让你来做这么不惜性命的事吗?”
“年轻时轻狂大意,辜负了发妻,发妻远走,此生不见,唯有一女,被我弃于路旁,想来如今她已亭亭。”
“你就没想着去找一找?”
“找过。发妻被能人留于山中不得脱身,我在她近旁落脚,时时远眺,日夜祈祷,仍无再见之时,后来陡生变故,散落各方,杳无音讯。”
“如今呢?”
“如今……说来惭愧,我从未尽过人父之责,不好擅自称人父。”他定神看向明月姑娘,满目慈爱,抬起手掌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
明月姑娘轻轻避开,怔怔然又开怀一笑。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妖族,为何偏偏是你来祭阵?”
“因为在掠神阵之后,不会再有半妖存于世了,我做过人了,不想做其他。”
至高无上的苍天和宽慈仁厚的大地之间,万物有序,一个神灵也不能干预的世界,不会有半妖。
宋越瞧这傻姑娘开心得很,遗憾抛诸脑后,乐得陪她哭哭笑笑。
他透过掠神阵金色的光柱,没有哀伤,没有遗憾。
时隔二十年才享的天伦之乐固然珍贵,然时不我待,没有比他更心甘情愿的人了。
掠神阵眼位补齐,一刹那,阵盘中心涌出缕缕金丝,金丝像夜空中飞驰的星轨缠绕成茧,顷刻,蛹中飞出金蝶,蝶翅轻颤,如梦似幻,如泡影浮散。
掠神阵的光华太璀璨夺目,金色光芒仿佛要替代高悬苍穹的初日,夺去了众生的目光,以至于漫天飘荡金色尘埃后,竟有人伏地叩拜,以为神迹。
——李不寻啼笑皆非,他至今不知自己因何到此见证此世,好似是为了余负冰、李衍,仅仅如此,又何必要他见证这许多人?
殷非白、明月、宋越这些人是像告诉他什么?
蜉蝣眼中的世界被压缩成一面铜镜般大小,他隔镜远观,似是雾里花,又望水中月,朦胧不见真人面。
冬至一过,罪渊裂缝已然合上,除此之外,天地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可称道
李衍孤立于阆月山巅,数着星辰皓月迁移的轨迹,听耳畔响了一夜的铜铎声,苍茫云天之间,落拓一身。
故友尽绝,徒余雪泥鸿爪,寒露润梅花。
他喟然一笑,红毛松鼠小心翼翼踩在雪中,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不由分说挂在他身上,安慰一般蹭了蹭。
“你别蹭了,我没有那么伤心。”李衍双手抱住他,像抱孩子一样向上提了提,“走的时候都一声不吭,他们都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
李衍意外地看向插话人的来源,小松鼠忙着哭不会接话,接这番话的“人”拨雪寻迹,声声抱怨。
“把小爷埋在这样冷的雪中,难不成指望着来年春日从土里长出一把绝世神剑?”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一把破剑,必然收获不了一把神剑。
李衍循着埋剑的雪地仰头,入目一树干瘦僵枯的老枝,就像是苍老的天地皮囊里腐朽的脉络和骨骼。
树犹未死,李衍已然明白明月姑娘的用意。
易遐观闷头闷脑说:“这棵树明年春天会开花吗?”
“会。”
等到冰雪消融,你仰头望,就能看到淡紫色的悬铃花,桐花满树芬芳,纷纷坠落枝头,碾在春泥里,树上会长出嫩绿的叶芽,叶芽蜷曲舒展,长成蒲扇一样阔大,铺陈天际摇出一片绿树浓荫。
万物摇霜时,俯瞰阆月山下,晨起扑面的雾霰涌动,呼啸着翻山越岭,滚动散落,如野马,尘埃也,生生不息。
这是明月姑娘为易遐观寻的去处,也是得知余姑娘归天时,李衍曾给自己寻过的去处。
他还以为自己会在梧桐木下烹茶煮酒,和故交聊起故人,没料想他们都做了古。
阆月山到月半时,皓月当空朗照人间,纵有千里长月圆,无人可亲,亦非归处。
李衍他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