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笑我傻,瞒了我好多事,可怎么就能瞒得住呢?山上山下的风刮得那么疾,风声传得那样远,人人都知道仙人骨血的用处,而仙人何处寻呢,径往罪渊取。”
李衍一开始以为那只是殷非白戏弄人耍的手段,罪渊已经平安无事了,余姑娘很快要回天。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能阻拦余姑娘回去做天神啊!
等天下安定后,他回到落羽镇,把家里的茅屋再修一修,做个镇上的小木匠,攒点小钱,养着那只红毛松鼠,逢初一、十五带上他到阆月山来,为青霄玉女点灯供奉。
炉烟过林梢,他希望那被看见。
看不见也没关系,她在天上也许很快就忘了他,但他要做她永远的信徒。这样数着月缺月圆,春华冬雪,转瞬一世。
可连这些都成了奢望,他们都骗他,他最无知,他最好骗。余姑娘的归处原来在地底,不在九重天。
“殷观主,忘了告诉你,有一日你门中弟子要我去你房间打扫整理,我看到了你编纂的书简。”
李衍笑望雪中竹影,疏离淡漠,白羽的山雀飞声簌簌,远入青山。
逝水不再,前生如梦,今非故友,实是,陌路人。
“合着是我这里走漏了风声?”殷非白苦笑:“怪哉,我明明记得我把《灵琼别册》藏得很好的,怎么偏偏让你撞见?”
李衍摊手,他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巧。他只是洒扫时撞到了书架,架上落下的书册正正好平铺在他眼前,而他,恰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
“你拿天下苍生做幌子,无论是要余姑娘的性命还是魂魄,恐怕她都会答应你,无论是罪渊下还是别的什么不知何处的地方,倘若那个掠神阵要余姑娘去填,我能不能做阵眼?”
殷非白嗤笑,立于寒风终,伸手扯了扯披裘戴帽,自然抚上腰坠的古剑,衣袍猎猎作响,分明如崇山威严,心却似秋水般苍凉凄怆。
良久,殷非白唇角扯动,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嘲讽道:“天底下那么多贤才义士,难道我非要用一个傻子?”
说完之后他忿忿拂袖离去。
过殿前屋檐,檐下生锈的铜铃声清脆;绕过庭前老树,黄叶零落,他抚着树皮褶皱的纹路,落羽原上曾有棵琅玕木有一样的皴皮,一瞬又他的思绪拉回那个旷远荒凉的时代。
兽鸣人吟的古西越时,无论何种危险将绝的境地,人族的勇士辛羿绝对相信他的君王桓庚,而今的李衍却觉得殷非白是个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他人的小人。
时移世易,情不复昨,虽然李衍想的也不能算说错。
殷非白恨恨地捶树,这就是保留记忆轮回所付出的不足道的代价,苦在心头口难开!
不就是之前没认出来好兄弟,言语上挤兑过几句嘛,至于这样误会人吗?
等到余负冰走了,掠神阵成了,区区一个李衍要哭百人坟……还不定后悔成什么样呢!
于是殷非白一想到这里,走出百步外的脚又自觉走了回来。
他看着寸步未移的李衍,怒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骂道:“呵,你觉得我的掠神阵少了你的余姑娘就一定不行,是吧?你个二傻子看不起谁呢,你且等着看吧!”
李衍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反应不过来。
“你小子,给我等着啊!”
这回是真的气到拂袖离去了,殷非白负手身后,大摇大摆疾步走了。
李衍原地怔了片刻,失笑片刻,默默问道:那谁是天字号头一位的大傻子?
旋即他的思绪又回到正事,既然不是掠神阵夺走余姑娘,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罪渊天妖啊!李不寻急得团团转,恨不能口吐人言,亲口告诉祖师爷。
怎生得如此驽钝!掠神阵肃清人世上山人与妖族,可罪渊依然是开裂的,尤其是那下面虎视眈眈的是“不死”天妖。
掠神阵开启之前,必得先封闭罪渊,堵绝那些天妖的出路,否则岂不是重回西越国时的倾轧!
这等宏伟大愿,除了余负冰,试问还有谁能做得到!
李不寻只想到这里,他身化蜉蝣来见证曾经,并不愿再往后深思罪渊之下千年之久的厮杀,他潜意识便不愿再看李衍。
可命盘魂魄催着他来寻债,他只能继续循着祖师爷的命运看尽他的悲欢离合。
明月姑娘佩着她的破剑,游逛在满山风雪的林间,像只真狐狸一样,到处嗅着阆月山的气息。
自然不知李衍追着她的脚步,遍野找她。
非是寻她,实则要寻她的剑。
李衍有问:“世间安得至坚至硬之物,不摧不折之金?”
易遐观这柄残剑废铁在壶方铜山终日自怨自艾,记得是他的仇、他的怨,除了以血以尸以魂的铸剑之法,全然没有学到别的。
是以,墙角结出的呆瓜追上来问他至坚至硬、不摧不折的刀剑,他上哪儿寻这么好东西!他要是知道,根本轮不到李呆瓜来问。
易遐观突然被揪出来,一看到问傻话的人是情煎意熬痴心烹煮的李衍,想了想,他所问无非私情小事,不值深索细思,便化作人形,捏着下巴,故作深沉道:“唯至情至坚至硬,唯真心不摧不折。李三郎,这世上克敌制胜的宝剑了唯有人啊!”
李衍:“……啊?”
寂林沉静,偶有一只老鸹飞过,叫声刺耳,如这只剑灵一本正经忍笑的言语一样刺耳。
李衍瞳孔幽深,望明月姑娘叹气,“真难为你,打扰了。”
“不是……衍子哥,他平日不常说狂语癫言的。”
“什么话,怎么就是狂语癫言了?”易遐观不服,“我这不是投其所好,谁知道他突然清醒,我投到马腿上了,重说还不行嘛。”
明月姑娘好整以暇摆好姿态静候,她也好奇这世上有没有绝世神剑。
“铸我的这柄剑乃是铜山精矿,据说我们铜山的铁就是天底下至硬之物,剑炉淬火七七四十九日后,就铸成了难得的宝剑。铸我的疯子说,这就是铜山锋刃不锈的好剑。”
李衍和明月姑娘各自用耐人寻味的神情打量着他,单是他自己的模样就没有说服力。
“正如你们所见,世上最锋利的宝剑也会生锈。剑是死物,剑主时时勤养护尚不能不摧不折,即便是灵魄托身也无法让它活成不朽之物,故而,世上并无你所求的宝剑。”
李衍大失所望,垂头丧气。
“不过,我知道你寻剑用来做什么,你所求的剑材在这阆月山就有。”
易遐观环臂抱胸,昂首翘然。
“诸天气荡荡,五雷荡无常。罪渊的天妖乃是‘无常之最’,雷击木,尤以雷击中的桃木最宜,在剑术高手的手中,堪比你所说的至坚至硬、不摧不折。”
他指着山巅那里,有一株嶙峋瘦骨的枯木。
“兴许是棵山桃树,但我不认得,不过那棵树有雷击的痕迹。”
李衍忙道声谢,沿着崎岖山路,履纳怪石,袖拂山风。
“神女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能做好吗?”明月姑娘忧心忡忡望向奋力攀爬的背影说道。
“别人的事,不管他。你不是说你在阆月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还是没找到,找不找了?”
“今天算了。”明月姑娘心里不是滋味,问她的剑灵,“你说,神女知不知道衍子哥的心意,她真的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们就不能告诉她吗?”
“主人啊,你可是半妖啊,这种事你得去问你的爹娘。”易遐观只想到了不对等的寿命和不平等的感情,于是明月姑娘也确认了一件事。
剑灵兄死得太早了,他死后这么多年实是白活了。
明月姑娘用力弹着剑柄,看着剑灵捂着脑袋发牢骚一般嘟嘟囔囔。
山风好像停了,林中风止,树上栖一只灰尾山雀,扑棱棱飞走了,树杪一颤一晃的,像在起雾的江水中点着清水涟漪。
入夜,阆月山又飘起了雪,偏偏还有一轮孤月照应人间,雪色月色交相辉映,月下人影绰绰。
余负冰掐指一算,再有十日该是冬至了,亚岁大节,阳生春又来。
来年泝河解冻,阆月作春山,满山争做春花第一枝。
她为司掌霜雪的神灵,冰骨雪骸,最不喜热闹,更厌春日,故而她曾觉得罪渊下千年孤寂算不得什么。
而今再赴罪渊,便是死路也觉得无需畏惧伤怀。
天生万物予之,却无一物予天。尘归尘,土归土,霜雪归霜雪,定例本该如此。
可越临近日子,她沉静如水的心竟然渐渐有了一丝丝异样,她摁着心房,仰头看着阆月山上这一株她不认得的树。
上一个春日,她跪坐玉女殿前修养,余暇时一瞥已忘,而今在天地皎白的雪月之间,仰头一望,有风迷眼,霜雪簌簌,她却惊然察觉遗憾。
她看不到这株花木枝头粉雪纷纷欲坠的盛景了,也再遇不到会在她指尖作画的人族,见不到如此美丽的雪月之夜……遗憾的事,分条细说,竟有这么多!
死亡,不过是无处可遣的遗憾。
她心镜涟漪难平,遂折枝随心而动,月下仙独影翩跹,如蝶展翅,似花一现。枯木作剑,平地撩起千层雪,碎雪停留在她眼睫,蝴蝶蹑足,打着旋翩然纷飞。
冰天雪地的深夜,唯有一只冻得要死的蜉蝣大饱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