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昏,阴云沉沉。
李不寻拼命扇动双翅,试图抓住一片落叶,接住一滴秋雨,可就连一阵微风都能够掀翻他,撕裂他。蜉蝣没有办法改变不属于他的世界,即便是他知道了很多隐藏在岁月里的故事。
掠神阵是殷非白所创,用来阻隔于人族而言殊异的法术,肃清宇内。
殷非白定然是做到了,这之后的人族所抵达的充斥着钢筋铁骨的城市就是他所处的时代。
但掠神阵依然流传下来,甚至李不寻都能学会。阵法开启所需三样祭品,人、仙、妖,缺一不可。
何来仙人?皇天后土之间,唯有青霄玉女一位仙人,此世,她名为余负冰。
所以西越王的转世为何要寻她?是为了让她来填他的阵法!
李不寻心绪如一团乱麻,想到了祖师爷在鬼市苦守千年的残念,又想到了他画下掠神阵时苏春稠的神情。
原来宿命没有走远,他李不寻一直踩在命运画成的地牢里。
他一抬眼,如枯叶坠地。
不同于雾霭沉沉的青霄观,灵琼正值金秋午后。梧桐叶簌簌作响,树下的黄叶已成堆,晴光漏过树隙,照在金灿灿的叶子上
“我说衍子哥,你到底怎么想的?”
明月姑娘躺在黄叶上,翻了个身,后脑勺沾了些碎叶,抬手遮阳,皱眉问扫落叶的人。
“我没想什么。”他说,“就是想再见余姑娘。”
“哟哟哟!”明月姑娘的剑吹了两声嘘嘘口哨,被主人压在袖子下勒令闭嘴。
不过说实话,就算听一百遍,她始终觉得“余姑娘”这称呼使人牙酸。
虽然李衍也一直管她叫明月姑娘,但总没有“余姑娘”三字在唇齿间亲昵摩挲的感觉,是以,她也叫不出什么李公子李少爷。
倒是听殷非白喊过几次衍子,她便记住了这称谓。
想再见余姑娘,衍子哥的话太酸了。
她是只半妖,就算她有很长的岁月可以浪费,她还是喜欢主动些,所以实在不懂这种无济于事等候有什么意思。
而这个轻衣单薄的扫地人没有那么长的岁月,还不会飞天遁地,只会继续等。
明月姑娘无聊地抽了抽鼻翼,恰嗅到了雪中白梅香,睁大了眼睛猛地坐起身,咧嘴冲李衍大笑。
“衍子哥,运气不错。”
李衍怔然,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屋内立即飞蹿出来一道红色毛茸茸的影子,扑到来人的怀中,抵着她的肩头蹭了好一会儿。
“师父,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小松鼠抢在了最先,李衍踟蹰不前,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反而抛下了扫帚进屋里了。
易遐观啧一声,和明月低声私语:“看,这就是墙角瓜藤上结的大呆瓜,活得。”
大呆瓜很久才出来,出来了又只顾着无言凝望。他姐姐倚在门框上眨了眨眼,端详着余负冰,遽然一叹,想起了近来上山人之间流传的一个传言——食仙人血肉可得长生。
李清澜不清楚来人是谁,却凭她做上山人这些年看人的眼光,也能将她的身份猜个大概。
这来人是仙是鬼是妖于她而言并无分别,只要不是李三郎喜欢的,但怕什么来什么,三郎如此心神失守,恐怕这就是他一直在寻的人。
仙人杳不知无踪,寻芳不可得。既如此,竟还不如大哥先前乱点缘谱点中的那只半妖,起码看得见摸得着。
可李衍不会这么想,他走过了万水千山,从来就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
日光折过檐隅,残败的叶子在影壁上摇晃,静静的风流淌在衣间,落仙盈袖。
余负冰眯眼蹙眉,无可奈何看向了阶前的少年。
她不太清楚故友重逢时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似乎周围的人也不清楚,因为他们都不说话,唯有怀中的小松鼠敢肆无忌惮抱怨诉苦。
这会儿小松鼠不吱声了,风也停了。
“那个,吃过了没有?饿不饿,想吃什么?”李衍局促到眼神无处安放,问出口一串。
簌簌晃动的树影像窃窃偷笑声,然而诸位亲友都没有笑,一不识趣的剑灵和不为人知的蜉蝣笑了。
余姑娘摇摇头,“你忘了,我不是人族,不吃饭也没关系,不会死。”
易遐观的笑声愈发高涨,李不寻却完全相反,笑容凝固,缓缓消失。
遗憾吗?她还是不懂。
李不寻试图从祖师爷的神情中找到一丝遗憾和哀伤,没有,不仅没有哀伤,反而还有些松了口气的庆幸。
“你看过了快一年,我都忘了。”转而他轻轻松松地说,“吃饭也不单单是为了填饱肚子,灵琼当地有很多好吃的,可以尝尝。”
余负冰没来得及回答,怀中的小松鼠率先开口,“我知道我知道,栗、松果,还有花生……”
“停停停,你当跟你一样,她可不是松鼠。”殷非白失笑赶忙拦住它,啧,以前他养的松鼠多聪明伶俐,现在呢,真是呆瓜养呆子。
小松鼠小声嘀咕:“还有米糕、豆腐、糯芋头……”
犯傻犯得没完没了。
李清澜看不下去,招呼人进屋落座,干脆利落问清楚了这些人打哪来的,要住多久,自行安排去了。
过门槛时和殷非白擦肩而过,她还特意压低声音警告,“掌教大师兄,我弟弟此生只做凡人,请您高抬贵手,且,我如今不惧青霄观。”
殷非白挑眉,看来是上山人蛮横无理、残暴凶狠逼迫她入山又差点杀死了她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心存戒备。
但他为断人山而来,必不会自寻麻烦,她的这些担心显然都是多余的。
蜉蝣生死间,日月星辰流转,老树的残叶始终那么稀疏地挂在林梢,遥遥杪杪的。
李不寻也就看尽了灵琼这年的深秋到初冬。
祖师爷没什么本事,老李家祖传的木匠手艺,他兄长姐姐都没有继承,倒是让他学会了。
东邻没有板凳杌子找他,西邻搭个卯榫椽梁也找他。
邻里的屋舍搭成,有小孩吵着要秋千架,倒是不找他了。
——这个不费工夫,犯不着专门请个木匠来花冤枉钱。
晴暇时,砍竹晒竹篾,编竹筐藤椅;阴冷天,就将院里梧桐扫下的黄叶撮成一堆,在院落里生一堆火,黄叶被火舌燎走,倏然间变成焦黑的粉末,呛鼻的烟熏气伴着炉子里煮沸的茶汤味,俗不可耐。
阴晴雨雪看起来和余姑娘并无交集,但又并非如此。
余姑娘惯常一件绣了白梅的锦缎裙,不知怎地,每日竟有了新花样。
那苍青的颜色好像是一种春日里会开出蓝色的花的植物根茎染成的,绛红似云霞一样的衣衫在晨岚和初辉交映中有一抹淡紫……
从前削葱根一样的指尖也染上了蔻丹。
秋节百花难开,余姑娘指尖自有一抹春色,春色打何处来?
李衍这时灵光时呆瓜的脑子想了好一通说辞,调了一盘又一盘的彩墨,帮人家雕梁画栋的手艺精巧,还腆着脸皮说自己要学什么“知微见著”做什么指尖画。
纤纤素手,沾笔云墨,堪称孟浪!
李不寻看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和小松鼠有了一样的想法,狡猾的人族,这么显而易见的心怀不轨,你当别人都是瞎子!
可偏偏余负冰无所觉察。
还有啊,灵琼小街巷里常有那箪食卖浆的老汉,老汉的米浆磨得细,包子好吃。他说热浆包子都是他老妻天不亮做好的,他挑担都不用吆喝,每日沿街走,三五条街走到头时,约莫就卖光了。
大抵是祖师爷运气好得不得了,时时能撞上箪食的老汉,次次都能买到热腾腾的包子。
就是他是不是在初冬的风中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李不寻这徒不知道多少代的孙都觉得,无可挑剔。
余负冰就将铭刻李衍于心一点都不奇怪,倘或苏春稠念念难忘,他都无话可说,甚至以为,正该如此。
唯有一事,李衍不挑明,半知半解的神仙怎么懂他的意思?
“唉,可算是懂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老婆婆看儿媳妇越看越糟心的想法了。”
殷非白坐在院墙上,临风而坐,攥了把松仁扣,一半塞给小松鼠,一半填进自己肚皮,装模作样啧啧两声。
小松鼠抱着松仁白了他一眼,怪人怪语,不明白,不理解。
殷非白拍他的小脑瓜,说:“下去,缠着你师父上街逛逛,本大仙要给你爹开开情窍。”
小松鼠扒拉开他的手,不是很想去,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爪子分叉成白嫩嫩的小手举出一根手指。
“一根糖葫芦、一斤油栗子、一打酥油饼。”
“你当我是为了谁!你敲诈勒索啊,撑死你吧!”殷非白拎它的大尾巴,甩到了院中晒太阳的余负冰怀里。
这小子不知哪里学会了黏黏糊糊的撒娇,冷冰冰的余负冰竟然还挺吃这套。
支走了师徒二人,依着小松鼠那贪吃的劲头,没两个时辰回不来,殷非白也不急着和李衍敞开了说,反而有件别的事,他不吐不快。
“想不想听故事?”殷非白躺在藤椅上满怀沧桑,用和小辈说话的口吻问李衍。
他的心早已垂垂老矣,却有一具风华正茂的躯壳。
“爱听不听,西越王与他的知己好友的故事,青霄玉女可占了重头戏呢!”
李衍不说话,搬了板凳来到他近处,手边还不忘继续编他的竹篾。
他也会说故事,但想来,他的故事远没有殷非白的故事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