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生华发 第33章 无私

王莲眼看着薛七倒在地上的美丽尸体，这会儿大觉可惜地啧啧出声。

“谁在那里？”雪娘因此动静瞬间警醒着收起掌中的内丹，捻指诀一吹口哨，周身乍然出现成百上千只的白色文鸟，吱喳乱叫着朝王莲隐身的方向飞去。

是先前咬噬环渊的那些鸟……王莲心想着，随手一挥，鸟群便被定在半空中，如静止一般动弹不得！

雪娘感到此人与自己境界上如天堑鸿沟般的差异，一瞬毛骨悚然。她收起鸟群，莹红的眼睛望向王莲的方向，内中满是戒备与冰冷，“高人何故做这偷窥的宵小行当？”

偷，偷窥？……王莲因雪娘的指责感到些无言，这会儿显出形来，眯了眼冲对方一笑，“抱歉抱歉，我只是有感女郎不懂得怜香惜玉，令薛郎君这般难得一见的美人转瞬消殒。”

雪娘目光在王莲伪装过的小胡子妖修公子上停一停，一时脸色更难看，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这里，这会儿只冷冷将目光移到薛七的尸首上，半晌认可地点一点头，“的确，我没见过比他生得更美的。”

王莲扬一下眉，因她的反应愈发觉得有趣，此时噙了笑意问她：“觉得不舍了？”

“不舍又如何？”雪娘这会儿也露一下她那招牌的甜美笑容，即便她白净的脸上，此时溅着薛七的血，“高人会因‘猎手’的美貌可人而放弃挣扎，自困囚笼吗？”

“倒是不会。”王莲虽说是个顶级颜控，但美丽的外貌确实没有怎么影响过她拔剑的速度，除了以前许多次隐忍着想揍她师兄谢凛的时候——那时候她总劝慰自己，看在那张帅脸的份上……当然也有打不过的成分在里面……

“但我有些好奇，”王莲这会儿又道：“薛郎君曾在你落难时救你，也不为你的背叛放弃，甚至拖着残躯，不计代价来许愿放你自由……在女郎眼中，这些情谊皆只是‘猎手’？”

“高人与我同是女子，却竟会不懂男人？”雪娘袖角掩唇，轻蔑地冷笑一声，“薛郎救我，是期我报答，做他的新妇；他不信我的背叛，是因他从来不曾真的认识我，只要我讨好他，他便爱我‘顺从’的样子；他幻想我，幻想我与阿娘之间的‘嫌隙’，幻想我的‘被动’和‘孱弱’，并为他自身‘救风尘’的深情形象自我感动，他说要不计代价放我自由，却不断地放任心月世家追捕我们，重伤我阿娘，甚至我的自由，意味着‘再也不与他分开’。这所有的一切，终究不过是他这‘猎手’的独角戏，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王莲多少为雪娘描述中的差异感到些咋舌，但也并非全不理解。她虽然，至今四百九十三岁单身还未谈过恋爱，不过身为女子，这种无论你处在何种位置何种身份，都难逃被男子“物化”的情景在她漫长的人生岁月倒是不陌生。

尤其男子们总是下意识将女子看得“孱弱”、“无害”，认为她们所有“背叛”、“攻击”的行为皆是事出有因，即便他们面对的，是雪娘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杀手。

但纵使如此，王莲也依旧认为薛七的恋爱脑不该招致如此下场，认为这些话更有可能是雪娘狡猾冷血的表演。此时她问雪娘，“这是你杀薛郎君的理由？即便你分明有许多机会可以向他说明其中的误会。”

“我杀薛郎，是付给万物经的代价。”雪娘蹙眉看一眼手中熄灭的烛火：“为了实现我向万物经许出的愿望。”

“什么愿望？”

“摆脱心月世家对我和阿娘的追捕。”

看来薛七对她们造成的困扰比自己原先以为得还要大一些……王莲心想着，那双此时如碧玉般的眼睛洞悉地凝望着雪娘，“但按照常理，杀死薛郎君只会引发心月世家愈发剧烈的报复和反扑。”

“我相信万物经大人，只要是向祂许出的愿望，最终都会实现。”雪娘说着，做了一个虔诚的信徒手势。

“而薛郎君的愿望，是‘放你自由’……这意味着他变相杀死了自己吗？”王莲为这愿望的闭环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但她很快又拧皱了眉头感到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薛七不是白痴，所谓的“放雪娘自由”，也绝不可能只是“放雪娘自由”这样宽泛的愿望……更有可能是针对陈风月……

如此一来，看上去似乎是有第三个人许愿杀死薛七……

雪娘早就为王莲的诘问感到不耐，但她碍于与王莲之间境界的差异而只能强忍着杀意，此时她冷笑着，主动问王莲，“高人在此处偷窥，只是为了弄清楚我与薛郎许了什么愿望？”

“倒不全是。”王莲繁乱的思绪被打断，此时抬一下手里擎的那盏烛台，“我也向那位许了愿望，而且——”她说着朝雪娘走近几步，躬身望向她道：“我来见你，主要是因为答应了环渊，要替他做一件事情。”

“环渊……”雪娘听见这个名字瞳孔骤缩，仰头望着王莲那张昳丽从容的脸，危险的本能使她瞬间后撤两步意图拉开距离，但无论她逃到哪里，王莲都如影随形，三次以后，雪娘放弃抵抗，她哽一下喉咙，抑制着颤抖的声音问王莲：“环渊叫你来寻我做什么？杀我复仇？”

“当然——很遗憾地打错了呢。”王莲满意于雪娘的惊恐，此时不再戏弄她，“环渊有句遗言，要我带给你。”

“……什么？”雪娘甚至无法因王莲的话放松，此刻里，相较于对环渊遗言的好奇，她也更畏惧于王莲的力量。

“他说：若是早三百年前遇见你，他定会恨你。然而如今，他认为你为了讨好他这个衰老灵魂而忍受的屈辱，与你必将失去不老玉的结局，已足以抵偿你对他的背叛。现在你与他不过各取所需，各有应得，没有谁对不起谁。”

雪娘听完这话，如遭雷霆重击，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王莲，不论是薛七虚幻的爱情，还是环渊真实的利用，雪娘从来不认为要从狡猾自大的男子身上占取便宜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我会失去不老玉？”这是雪娘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没错，”王莲眯了眼微笑着点点头，“不老玉的下落正是我的愿望。现在，告诉我你的阿娘——陈风月她在哪里吧。”王莲说完，抬指点向雪娘额前识海。

不要……！

雪娘莹红的眼中满是惊恐，但却不及反应！她的情绪意识震荡着不住纷涌，如一面高数百丈的海啸阻拦着王莲的侵入。然而王莲的触探势如破竹，一瞬便荡开所有障碍，直指向她意识中所有的陈风月！！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当雪娘脖颈上挂着银链，满身是伤地躺在巨大的鸟笼里时，一个束着高马尾，身穿森罗镜都银色服制的女修在鸟笼外对她吹口哨，“一直躺在这里做别人的‘宠物’，甘心吗？”

雪娘呆呆望着对方那张清秀的脸，只感到她笑得十分放肆猖狂，惹人生厌，“不甘心又如何？”她反问她。

“不甘心我带去出去。”

雪娘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在此之前，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陈风月不好意思地伸出一根手指，见雪娘没有反对，她继续小心翼翼道：“我想进冯夷宫偷一件东西，需要你帮我骗出张舒鱼的口令。”

张舒鱼是雪娘囚笼的主人，是个爱好施虐的变态。

“……你也索求于我，和张舒鱼又有什么分别？”雪娘想了想说。

“当然不同，我只请你帮我这一件事，然后我会放你出去，这是报答。再然后，我们互不亏欠地平等相处，就像……就像朋友一样。”

王莲为陈风月不要脸的舌灿莲花大为震撼，而雪娘翻了个身，冷冷说：“滚。”

……

雪娘最终还是帮了陈风月，不是因为从张舒鱼那里骗一个口令对她来说有多轻易，而是，她有些好奇，好奇陈风月说的“像朋友一样”是什么感觉。

很快她就知道了。

陈风月所谓的“像朋友一样”，即双方没有任何关系，互相对对方没有任何期待，相见是有缘，离开……也就离开了。

陈风月偷走不老玉的同时也废了半条命从张舒鱼手中偷走了她，她将伤痕累累的雪娘放在北极炬山下一个藏身的山洞里。

“在这里好好养伤，三个月后，如果我没死，我会再来这里看你。如果你不需要我，你也可以先走。”她信誓旦旦说话的样子潇洒，然而三个月后，她并没有来。

雪娘打探到消息，她被森罗镜都挑断脚筋，挖去内丹，流放到中洲。当雪娘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盘着断足在街头招摇撞骗地卖符纸，乐呵呵地笑着，丝毫不觉得丢人。

她看见雪娘还很高兴，“你来得正是时候，就我这残废样子，要我爬去山洞找你也不现实。”

……

雪娘认为陈风月只有嘴上说的漂亮，其实相当无能。

在讨生活的事情上面，她从来只敢小打小闹，以期能混口饭吃。这一点上，法外狂徒雪娘和她很不一样。

是以当她第一次□□妖修拿回一颗内丹时，陈风月惊得像被她强了一样，“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是你自己说的。”雪娘不动声色地去洗手上的血。

那天晚上，终于还是接受了那颗内丹的陈风月突然提出，“我不和你做朋友了，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娘亲。”

“……什么意思？”

“娘亲的爱是这世上最无私的，”陈风月说着紧紧抱住她，“为了报答你，我决心要像娘亲爱女儿一样地爱你。”

雪娘常常被人拥着做些急色的事情，此时对陈风月的拥抱也依然摸不着头脑，她只知晓床第上有人爱好她叫“阿爹”的。

……

“无私”的意思似乎是，“一切为了对方好”。

陈风月虽然本事不多，但总是言出必行的。

她开始以一种雪娘根本不能理解的温情，黏黏糊糊地照顾雪娘，关心她的饮食，担心她的冷暖。她也打着为雪娘好的名义，开始干涉她的自由。

诸如，“也不一定每次都要杀人吧”；“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别的修行途径”；“你这样子早晚会死于非命的”；“到时候作为你阿娘的我，就会伤心欲绝地替你收尸”……之类种种，苦口婆心，念得人头疼。

于是在认识陈风月的第六十五年，雪娘终于受不了她的唠叨一走了之，也是在那一年，多年孽力一招回馈，雪娘在诱杀一个仙门修士时失手，被洞穿了胸口，在沧岚山深处为薛七所救。

从一开始，雪娘就打定了主意要欺骗薛七，挖他的内丹。反倒是被薛七认作罪魁祸首的陈风月，很少真的动手杀人。雪娘只是没想到，心月世家的势力如此之大，那天薛七倒下后，她们被青丘的六大金丹修士合力围攻，陈风月替她挡了致命一剑，用“借身”之法才勉强逃出。

“早跟你说要金盆洗手了，”逃命路上，陈风月呕着血抱怨，看着雪娘不知所措的哭脸，又抬手替她拭泪，笑嘻嘻说些屁话，“没关系，是阿娘没把你教好，阿娘替你挡这一剑，理所应当的。”

雪娘那时第一次感到干涸的心脏被无尽的爱填满……

那之后，雪娘一面带着陈风月东躲西藏，一面四处寻找各种法宝为她续命，直至四年前，她意外在清灵山遇见了环渊。

两百多年前陈风月偷走不老玉之后，就再也无人知晓它的下落，雪娘有一次试探着问过陈风月，陈风月只是语焉不详地说：“我那时拿着那玉只以为它可以救人，若非恩公出手帮我，我这条小命，这会儿恐怕早已超生十几回了。”

谁也没有想到，消失的不老玉竟会出现在环渊手中。

……

如果不是陈风月的伤情不能拖更长时间，雪娘也想等更稳妥些才对环渊下手。

而在昨夜将玉交给陈风月以前，雪娘一直没告诉对方自己在做些什么。

陈风月看见不老玉，又露出被她强了一样的惊讶表情，“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雪娘无所谓地洗着手上的鲜血，她那时还在好奇那艘空中画舫的主人是谁，但环渊不可能有活路，想到这里，她又放心了不少。

“你吞了这玉，明天晚上帮我做一件事情。”她转头冷冷地对陈风月说。这些年她对陈风月的态度总是这样，她甚至有些不那么敢靠近陈风月，不敢接受她那些黏糊糊的关心……

“做什么？”陈风月问她。

“我明晚要去十三窟许愿了结我们和心月世家的仇怨，你也派上些用场，到外面替我扫尾，杀掉薛雁的随从。”

陈风月不太清楚她的事情，蹙一下眉，忧虑地欲言又止，但最终仍是点一点头。对她来说能派上用场，总是好的……

……

王莲自雪娘识海中弹出，此时脸色微变，飞步瞬移离开洞穴。

雪娘让陈风月杀薛七的随从，但阿月和阿娜玫也在外面——这意味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小猫们又陷入险境了！

雪娘在王莲离开后回想起环渊的遗言，她强忍着剧烈的恐惧也飞快地赶上，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不能让其他人夺走不老玉！！

而在两人都离开后，原本倒在地上的薛七，此时眨一眨那双已经涣散的金眼睛，竟然缓慢又从地上爬起来。

他抬手捂着胸口尚还溢血的窟窿，低头看着伤口一点点复原。他此刻走到王莲刚才站立的地方，抬手轻微地抚过空气，唇角勾起一个隐约的笑意。

他脸上原本忧郁、脆弱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幽暗、坚定，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