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依然淅淅沥沥,谢凛沉默地望着王莲,一面为她对于陌生人如是坦诚感到意外,一面也有些忧虑,关于王莲还没有彻底放弃复仇这件事。
这会儿他想了想,道:“女郎想谋朝篡位?”
“也不算是谋朝篡位吧,实不相瞒……”王莲说着,这会儿探身凑到谢凛耳边,压低声音道:“当今南鉞天子的传国玉玺,还是从我家腌菜缸子里抢去的呢。”
谢凛面露些惊讶,他虽然已经寻了王莲近一年,先前却从未对王莲复仇的因由有所好奇。此时,他望着王莲那张依旧平淡的脸,不知道她这话是仍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然后,他做出一个寻常道士理该有的反应,“你我素昧平生,女郎与我说这秘辛,不怕我去告官?”
“告官也得有人信啊。”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客人,王莲于是一面麻利地单手装胡饼,一面略略笑着向谢凛耍赖,“我不过是个断手废脚的流民。”
“告官?”那位买饼的常客支起耳朵,警惕地瞥一眼谢凛,问王莲:“他因何事要告你的官?”
“无事张二娘,”王莲将手中烧饼递给对方,笑盈盈道:“我与道长闹着玩呢。”
“你啊,”张二娘因此怒其不争地摇摇头,这会儿替王莲向谢凛致歉道:“她一见美人就发花痴,若是言语上有所轻薄,也望道长看在她废人一个的份上,勿多计较。”
谢凛礼貌地冲对方行一礼。但是……发花痴?……言语轻薄?……他再次为王莲在这尘世的人设感到些惊异。毕竟谢凛认识的王莲总是冷着一张脸沉默寡言,既没有垂涎过他的样貌,更没有好好和他说上过几句话……
两人一同看着张二娘走远,谢凛此时又问王莲:“女郎既要篡位,可有什么计策?”
“嗯……直接冲到皇城里杀人怎么样?”王莲说着,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把那狗皇帝从被窝里踹醒,告诉他‘你的死期到了’,他定然会吓个半死,但却发不出声音,也毫无办法……”王莲因自己的想象兴致勃勃,及至哈哈大笑了几声。
“之后呢?”
“之后……就有些麻烦了。”她说着苦恼地蹙一下眉,“我没办法搞明白,如果我要做下一任皇帝,我该怎么夺权,怎么服众?……还是说,我直接变成他的样子,来个偷梁换柱会更简单呢?”
谢凛被她直白认真到简直有些头脑简单的想法逗得扬一下唇角……看来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考虑弑君的代价,如是想着,他这会儿道:“帝王之才,可不是形貌上的‘偷梁换柱’所能替代的。”
“……也是哦。”王莲想了一会儿,啧一声,仅剩的一条胳膊挂在窗坎上,“没才能还是很快会搞砸的……而且我也不是真心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她说着,又抬眼求助地看向谢凛:“那道长有什么主意吗?”
这是很好的一次规劝机会……谢凛心想,自己应当说些什么,让她放弃复仇,回心转意,毕竟自己寻了她一整年的目的就是这个。然则,他看着王莲那双澄澈坚定,又颇有些期待的眼睛,半晌只低眼道:“事无两全,但求从心。该怎样做,女郎到时自会知晓。”
这样不负责任到如逍遥门般的说法,并不符合谢凛常日里不费闲心的做事准则,甚至连他变幻样貌,撑伞在雨中与王莲闲聊这件事情,本也不该发生。但那时谢凛并无自觉,他只是纯粹觉得有意思,他有些想看,复仇意志坚定,但脑子看起来不怎么灵光的师妹,最终会选择哪一方?
如今看来,谢凛会觉得这是一种无情且多余的兴趣。毕竟,就算她最终选择了复仇,自己也有在最后的时刻阻止她的底气。
王莲颇意外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笑起来,“瞧你这副糊弄人的神棍派头,要在台城立道观,也未必不会有生意。”
“那就多承女郎吉言了。”谢凛说着,愉快地朝她行一礼。
……
谢凛后来在茧中修炼时,偶尔都会想起这个尘世里下雨的清晨,断手断脚的王莲,隐藏身份的自己,没有什么隔阂的闲谈……作为一份使他心绪平宁的记忆,但他并不知晓这是为什么……
同样使他常常想起的,还有王莲复仇的那个夜晚。
他那时站在屋檐上,俯瞰着王莲剑指着南鉞皇帝,迟迟没有出手阻止。
倒不是说,他很共情王莲的仇恨,或是和师尊一样信任她不会下手……他只是有些担忧,如若王莲一直无法完成最后的复仇,会否最终影响她的破境,浪费这难得的天才?……
而当王莲最终放弃复仇,一步步从含光殿拄拐出来,破境金丹的时候,谢凛心头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激荡!
一方面,谢凛作为无情道修士,过往的破境从来只靠剑道上的感悟与精进。遇上难题瓶颈,除却咬牙坚持以外,别无他法。是以他先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放弃心中所欲求,竟然也可见另一片天地!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王莲周身萦绕的金光之纯粹,世间少有。这进一步印证了先前谢凛对于她前途无量的判断,甚至那时候,谢凛望着她平淡坚定的面容,心头被激起了隐约的战意,他感到,如若同辈中他日有可与自己一较高下者,那人必定会是王莲!
如是的期待,使谢凛愈发将王莲放在心中特殊位置,但也因此,他不愿王莲再入“歧途”。往后许多年里,他当真成了对王莲要求颇高,严加管束的师兄,以至于王莲路上一看见他,总如看到鬼般地缩了脖子,蹑手蹑脚地预备悄悄溜走……
……
话说回如今雪原的小院中,谢凛话头截了一半,王莲耐心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他:“‘后来’……如何?”
谢凛望着王莲颇有些好奇的眼睛,心想如果自己告诉她自己找了她整整一年,又监视她好几个月,甚至变身成他人和她交谈……听起来会不会像一个变态?会不会把她吓跑?
尤其他那时的动机,多少还有些看热闹的残忍。而师妹即便在情感上再迟钝,却最不喜欢他人约束她的自由,侵犯她的边界……这也是过去许多年里,他们一直处不好的理由。
于是最终,谢凛没办法,只无力道:“后来我也亲自去了台城接你。”
王莲露出些惊异的神色,她最近才刚梦见过这件事情……
只是谢凛那是被师尊强迫派去的,和小阿月自发的行为怎么能相提并论?……王莲心想,然后她又想到,也许谢凛其实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差别……毕竟他作为当世第一的无情道大佬,如若很擅长理解感情上的事情,也不至于小阿月吞掉他的七情逃跑了……如是想着,王莲不禁为师兄的情感缺陷感到些同情……
我理该体谅他这一点,不与他继续纠缠,以免伤了他的心……她一面自作聪明地想,一面点点头,很为自己的善解人意自我感动。
谢凛此时看着王莲边挠挠脸,边心虚地说:“确实如此,看来是我错了”的话,心头的无奈愈甚。
他叹一口气,这会儿又道:“不过,既然这是阿月的事情,或许师妹该亲自去问问阿月的想法。”
“……咦?”王莲先时就没想到这一点。
不过,的确是该问清楚的……不止因为自己如今是师兄了解小阿月的渠道,更因为——如果先才问清楚,就不会有被质疑的空间了……虽然先才王莲也并不知道自己睡觉会被谢凛拉来这里……
而谢凛,此时终于发现,无法直言不讳的聊天并不能传达自己的感情,或是拉近自己和师妹的关系,甚至容易偏移话题,滋生出更多不必要的误会……也许下次,自己应当试试别的,更直白不绕弯子的方法……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琐事,关于王莲往登仙道送完徒弟后,有意带小阿月在尘世游历一段时日。
“虽然我是真不想去登仙道,一想到要见天光君问一问神鼓的事情,我全身皮都紧起来了,而且也不知道他对于香香又要收徒弟,还偷偷叫我去弄来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希望不要殃及池鱼才好。”她说着,畏惧得全身抖了一下。
谢凛因她这副样子,情绪又好了一些,这会儿问她:“天光君是帝鸿君的那个关门弟子?……怎么他现在那么厉害,连你都怕他?”
“帝鸿君在天上炸成一朵烟花以后,他现在已经是登仙道的主事了。资质境界和我们苍苍平分秋色,也算新一辈中的翘楚。但主要是他那得理不饶人的脾气……”讲起天光君,王莲的脸色近一步地萎靡下去,“别看他外表斯斯文文的,我从没见过有人嘴这样毒,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利。我就见过他三回,已经有两回被怼得抬不起头来了……”
谢凛听王莲说这些,脸上又有一个笑意即将成型。王莲说着也不经意地望向他,两人对上视线,一时王莲面露了些惊愕卡住了。
“怎么?”谢凛问她。
“无……无事。”王莲说着,被口水呛到咳嗽,匆忙瞥开视线喝一口茶。
谢凛看她心虚不敢直视自己的样子,突然想到……或许美男计会是一个比自己想象中更有用的主意。
王莲从谢凛的雪原离开,醒来已经是晌午了。
鉴于前两次丢孩子的经验,她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在哪儿的瞬间,就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来,意欲去船上各处巡逻确认一番。
当她快步下楼时,她听见阿娜玫的声音从船头传来,“昨天晚上的事情,谢谢你。”
于是她又屏息凝神,八卦地放慢了脚步。
然后是阿月冷淡的声音,“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是你算计我的。”
算计?……王莲心里莫名其妙。
“你跟来了,我以为你已经有觉悟。”如是,阿娜玫的声音也冷下来。
“我的确有,但那是因为——”
小阿月话说到紧要处,突然被一阵扑拉拉类似翅膀扇动的声音给打断了。
王莲着急,正欲出去看看,就听见小阿月防备的一声“阁下何人?”以及阿娜玫冷峻的声音:“等等,他看起来好像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