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莲有些意外,这会儿手插了腰揶揄他:“不是说要和师兄划清界限吗?”
“……也要知己知彼。”谢凛眼睛不自在地瞥向一边,“我可不想一直被不认识的人跳出来打。”
“……”王莲看着阿月脸颊上未好透的伤,这会儿想到,纵然是师兄魂身,总归小阿月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接连被大乘、化神的修士针对——尤其香香还存了那样的故意——再怎么冷淡坚定的个性,恐怕也难无动于衷吧。
如是,王莲缓和了神色,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先前那个奇怪的鸟人,他和仙茧里那个人有什么过节?”
“……‘奇怪的鸟人’?”王莲为他的描述头顶一滴汗,然后道:“师兄曾经在春兴大魁里打败过香香……用一种……呃……”王莲转着眼睛,斟酌一下用词,“不那么友善的方式。”
“……就像鸟人那天里对我做的那样?”谢凛很快反应过来,翳一下眉,“那可真够恶劣的。”
“倒也……”这会儿她张口想为师兄辩白几句,但回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台下旁观的那场打斗,师兄压倒性的,近乎虐待的胜利和香香节节败退,不断被击溃的意志和尊严,原本的“不至于”出口变成了略带心虚的,“不是一直如此……”
谢凛不屑地扬一下眉,面露些不信。
“那今天观礼台上的女修又是怎么回事?”他这会儿又问王莲,敢不顾忌在场的王莲和灵应台的权威,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对自己动手,那女修和仙茧里的家伙,恐怕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怨深仇。
“她……”王莲啧一声,有些为难地挠挠后颈,这叫她怎么说呢?
正是这个时候,元十六月叫了一声“祖师姥姥”,御剑落到近处。
“阿月师弟,”十六月冲着谢凛点一下头,再向王莲行礼道:“师尊请祖师姥姥过去……是关于今日拂霞宫宫主冲撞祖师姥姥的事情。”
王莲一听,愈发头疼,这会儿转头向阿月道:“你与我一同过去吧。”
含光殿内,受伤不轻的明若宫主被困在灵应台长老的囚枷结界中,一见王莲与谢凛从屋外进来,尤其是谢凛,便如疯子般不顾结界外壁的强电流,一面在内中不断挣扎冲撞,一面怒目圆睁,怨愤颤抖着大喊大叫:“谢凛狗贼!你还有脸出现!还我师尊命来!!你们!”她说着转向一旁,穿着拂霞宫明黄服制的几位长老,破口大骂道:“还不动手,替师尊报仇!!”
……竟然是杀师之仇吗?
谢凛心想,仙茧里那家伙,虽然的确修到了天下第一,却似乎是个仇家遍天下的大烂人呢……
几位长老此时面面相觑,且不说他们奔波了一天,特地赶来替宫主求情,这会儿要他们挑战连宫主本人也被一招秒了的先天,会否太看得起他们了?
看他们站着不动,明若宫主愈发咬牙切齿,“怎么,想被逐出宗门吗?还不快杀了他!快杀!!”
“还是别为难你的手下了。”王莲叹一口气,这会儿她看向主座的静粼君,“我收徒大喜的日子,你请这心欲道的疯子来做什么?”
所谓“心欲道”,堪称“无情道”的反面,修的是世间极烈情感,贪嗔痴念,怨憎会,求不得……在无限耽于爱恨执着的心欲之中,寻得道法上的解脱。
修这门道法的人,即便外表能勉强维持一个人样,内在也通常执念深重,爱恨滔天,只为情绪左右这横冲直撞,常常做出些不计后果,使旁人以为奇观的举动。
简而言之就是疯子啊,纯疯子……但使人咋舌的是,纵使是这样的“心欲道”,古往今来竟也不乏有几人修成正果,坐地飞升的。
闲话一边。这时候,主座上的静粼君面露为难道:“拂霞宫过往百年都与灵应台交好,我也没想到,明若宫主竟然仍对极夜仙尊的事情耿耿于怀,以至于今日神智失常,闹出这番事故。”
如是,王莲方才反应过来,苍苍是故意为之。为的恐怕就是好让自己有机会,为了阿月在仙门众修面前立一立威。
想到这里,王莲一时竟不知“心欲道”和“无情道”,这二者之间实际上哪个更疯了。
“王有涯!”明若怨愤的目光此时落到王莲身上,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般切齿道:“你包庇谢凛狗贼!还敢说你心里没他!”明若质问着,一瞬像明白了什么,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原是师尊当日错信了你!……哈哈哈哈……原来你才是那幕后的罪魁!!你们这对奸夫□□!我明若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哈哈哈哈……”
她歇斯底里对着王莲和谢凛大吼大叫,谢凛为她的话,在脑中拼凑出了一个狗血又恶俗的情感故事,在那里面,这个世界的自己和王莲都不是他原本认知中的样子……
而王莲,此时走到结界旁,在她面前蹲下来和她平视,咧了嘴,没什么温度地冲她一笑:“地狱你自己去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明若为她的话一惊,再要开口,便被她一个弹指击到额上,直挺挺向后倒去。众人包括谢凛和座上的静粼君皆都吓了一跳。
谢凛:直接杀人灭口啊!
静粼君:我玩脱了?
而那几个拂霞宫的长老,更是大惊失色地哭丧叫嚷着“宫主”拥上前去。
王莲这会儿掏一掏耳朵,无所谓道:“终于清静了。”
在确认过自家宫主只是被击昏之后,拂霞宫主事长老悬着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他即刻向王莲道歉,“宫主因先宫主的离世忧思过度以致疯魔,刚才那般言语,是无心之失,仙尊勿怪。”
“既然已经疯了,就该好好呆在疯子该呆的地方。”王莲态度依然平常,这会儿她托腮,笑眯眯道:“要是下次再出来乱吓人,可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是,是。”拂霞宫的长老们因她的话感恩戴德,忙不迭地作揖,“弟子们定会看好宫主,不叫她轻易离开拂霞宫。”
静粼君见状,这会儿抬手解了罩着明若的禁锢结界,温声道:“曾祖师姑立场便等同灵应台立场,既然曾祖师姑愿意网开一面,灵应台亦不追究明若宫主今日过失。快带着你们宫主回去吧。”
待一群人揽架起明若,匆匆忙忙离去后,王莲脸上的笑容也逐渐趋于平止。她望着主座上的静粼君,半晌疲惫地叹一口气,“下不为例。”
静粼君一愣怔,原本欲说的借口和托词,一时竟无的放矢。
曾祖师姑虽然常日里都很好糊弄,在一些奇怪的小事上面,却总是异常地敏锐。但没关系,自己会顺着她的……如是想着,静粼君此时起身,向王莲点一点头道:“是。”
而站在王莲身侧的谢凛,此时看着她着华裳的背影,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那些人不断将自己和她,和仙茧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的话……不知怎么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并不使他十分愉快的滞塞。
关于王莲和仙茧里那个人的关系,她实际上如此关心,守护自己的缘由……
之后,王莲带着阿月离开含光殿。两个人一同走下嵯峨峰长而陡峭的台阶,眼前是明亮的弦月,与无边无际的云海。
王莲边在前面走,边等着小阿月问她明若的事情,但他竟然只是一直低着头沉默。如是她想了想,为了谢凛在他眼中的形象不至于太烂,还是主动开口,意图为师兄正一下名:“其实,明若的师尊并不是师兄杀死的。”
“……是吗?”谢凛紧一紧手指,语带嘲讽道:“那是他间接害死的?”
“当然也不是!”王莲相当诧异,这会儿高起声音来否认道:“明若师尊的死,跟谢凛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王莲告诉阿月,明若的师尊绮梦君和她一样,是心欲道的修士,三百年前,当绮梦君在河图阁第一次见师兄,就深深被他的美貌惊倒,之后一直纠缠他,想和他结成道侣,和他一起双修。
“等等……”谢凛听得皱眉,“这个绮梦君……是男的?”
“男的有什么奇怪?”王莲理直气壮道:“就我师兄那如冰似雪,不染尘俗的神仙风采,这四五百年里,为他动心的男男女女,甚至不男不女,简直不要太多!”
谢凛因王莲言论中不加掩饰的夸赞和自豪吃了一惊,什么“我家孩子世上最可爱”的亲妈言论?
……而且,你师兄长得难道不是和我一样嘛?……你原来是这么看我的?
一想到这里,谢凛脸莫名地红了一下……
“但可惜师兄是无情道剑修,”王莲并没有注意身后谢凛的反应,这会儿继续道:“高岭之花又兼天下第一,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最终只得却步回头……除了绮梦君,即便他每回凑上前都会被师兄不留情地一脚踢开,他却信奉着‘烈女怕缠郎’的准则,乐观地坚信终有一日,寒冰会被他捂化,师兄会为他所动。”
“……然后呢?”到了这里,谢凛终于生出些好奇。
“然后师兄就闭关破境去了,而绮梦君,因为相思成疾加入了太一神宗,守着师兄的一个幻象过了三四十年,直到两百多年前四大宗与须弥山的‘悬解之战’,他作为神宗教派的一员,被森罗镜都的婆稚清缴掉了。”
“……?”
谢凛满头问号,这简直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开头安上了一个三国争霸的结局一样地烂尾离题,他于是满脸困惑,“那这个绮梦君的死,和茧里那个人不是完全无关?”
“就是说啊!”王莲认可地疯狂点头。
“……既然无关,他徒弟又为什么这般恨我?”
如是,王莲只得叹一口气,“心欲道的人是这样的。对于他们来说,唯有自身炽烈的情感是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事情。在明若看来,被绮梦君爱着的师兄,不能回馈这份爱意就已经是大罪过。何况,师兄出关后还对绮梦君的死表现得铁石心肠,这更是罪加一等。”
谢凛听着,只觉得荒唐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世上有这样的人,但他决定相信王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王莲脸上的表情相当生动自然,而如果她撒谎,或是意图隐瞒一些事情,她总会表现得心虚、逃避,一眼既明。
这会儿他回想起那女修状若癫狂的斥责,又问王莲:“那她说什么‘师尊错信了你’,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王莲说到这里,愈发地心累,“以前我被绮梦君误会过和师兄之间的关系,被他逼着向天道发誓,要是我对师兄有不轨之心,就叫我破境逢劫,飞升无望。”
“……你发了?”
王莲眼泪宽面条,窝囊地点一点头。
那时绮梦君拿了段白绫绕到王莲住所的房梁上,若是王莲不肯发誓,他大有直接吊死在她家里的决心……
如果今天发生这种事情,王莲必定有上百种手段把他弄出去,甚至还能嗑着瓜子叫来一堆人围观打赏。然而那时的王莲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纯情少女,唯一担心的是,要是真有人在自家房梁上吊,仙女峰的房产地价会不会贬值……
“那你——”谢凛偷偷地瞥眼看她,“你其实有不轨之心吗?”他问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突地加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