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莲刚醒来不久,才因见头上又多生了两根白发对着镜子哇哇乱叫,苍苍那个叫十六月的道童在屋外不停地大喊,“祖师姥姥不好啦,极夜仙尊的魂体逃跑啦!”
这会儿,王莲望着少年脚下稳稳踏的承影剑。他的确气海未开,但意识里对于气的掌控已经比一些炼气期修士还要娴熟……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王莲回想起自己初次御剑的那个下午,摔得鼻青脸肿的惨状,不得不感叹,上天还真是不公平。
而谢凛此时也看着她。
大乘修士早已可御气乘风,是以王莲此时悬在半空,却并无所依凭,长发衣袂随风飘荡不止,如天上神仙般风流潇洒。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她这样……谢凛心想。
“随我来吧,小阿月,我有一些话要同你说。”王莲没有点破阿月意欲逃跑的真相,既然他都从师兄的仙茧里逃出来了,这会儿又想要逃离灵应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以别叫我‘小阿月’吗?”谢凛听她称呼自己小名,只觉得一阵地牙酸。
一会儿,王莲带着他降落到春墟最深处的仙茧旁边。谢凛两脚踏在水泽上要往下沉,王莲教他用气的方法,“将你先前御剑的那些气沉到双脚,让它们悬在水面之上。”
谢凛扶着王莲的手照做,不一会儿,果然摇摇晃晃地在水面上站稳了。
他开始四下看,过分茂盛的植被遮天蔽日,潮湿的空气里充盈着什么,使人置身其中就感到力量丰沛。水泽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生满发亮植物的圆形巨石。
谢凛直觉里认出那一定就是他们说的仙茧,他因此怔一怔,这会儿捏紧了手指问王莲:“那就是这个时代的我为自己做的棺材?”
王莲为他的语出惊人感到些意外,但她还是打算为师兄辩驳几句的,“他只是在这里面修行渡劫,要不是你突然揽吞了他的七情逃出来,他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得道飞升了。”
虽然这里面还有些王莲的责任,但这些她可以选择不告诉他。
“既然我脱身出来了,就说明我与他,并不是一路人。”谢凛这会儿说着,冷着一张脸看向王莲,“你带我来这里,是想把我弄回去?”
王莲也静定地望着他。虽然已经竭力收敛掩饰了,但依然不难看出少年心头的畏惧。
这就是多活了四百多年的好处吗?……王莲心怀优越地想。
而且,才刚见过师兄,这会儿她更能分辨两者之间的天差地别……怪不得师兄要称呼他作“阿月”……十七岁的谢凛,与五百零六岁的谢凛,的确不能算是一个人……王莲如是想着,略微勾起了唇角。
“……你笑什么?”谢凛冷着脸,愈发防备。
“没什么,”王莲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的愿望是什么?”
“……啊?”谢凛眉头蹙得更紧一些,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里的。
“说说看嘛,”王莲这会儿手按着他肩膀凑近,满脸期待到近于渴求地说:“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然后好超度我是吧?”谢凛一把按着王莲的脸推开。她这副直白的嘴脸,就差把“只要完成鬼魂的宿愿,他就会心甘情愿去投胎了”写在脸上。
“超度什么的,说得也太难听了吧。”王莲依然像牛皮糖一样地黏在谢凛身上,语气也变得胡搅蛮缠,“既然你已在这尘世,总归有要达成的目标吧,我来帮你实现,这不是很好吗?”
她说话的热气不断吹拂到谢凛手指上,使他心头发痒,面红耳赤。
“太近了,让开!”谢凛无法阻止王莲的凑近,只得身体越来越向后倾。
“先告诉我知道嘛,”王莲见他这样,愈发黏糊糊来了劲头,嘴上耍赖地输出不停,“反正你又不会吃亏。一般地上有钱都不知道弯腰捡的人,注定一辈子要当穷光蛋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是说,你的愿望其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羞于让我知道?……哎哎,青春期的孩子是这样子啦的——”王莲一副“我懂”的样子说着,轻佻地扬扬眉毛。
谢凛终于受不了地从她手上脱身,这会儿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站直,翳皱着眉头道:“我的愿望就是——”
“你说你说……”王莲点点头,满脸地鼓励和欣喜。
“就是绝对不和那个把自己关在棺材里的活死人融合。”谢凛冷哼着故意说,拿眼睛轻微地偷瞥对面的王莲。
“嗯嗯,还有呢?”但王莲点点头,依旧满脸地鼓励。
这与谢凛原本预想中的不同,他这会儿有些惊讶地眨一眨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那石块里的是你师兄,我不想和他融合,你不着急?”
“这是你与师兄之间的事情,师兄自己都不着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王莲耸一下肩膀,实话实说,“但师兄希望我好好照顾你,所以你有什么心愿,都尽可以告诉我。”
所以是这样……谢凛翳皱了眉头,不知为什么,一瞬对石块里的天下第一产生了莫名的嫉妒与不爽。
“那还真是劳烦他费心了。”谢凛这会儿冷嘲热讽着,望向王莲,坚定道:“我的愿望,是将剑道修到极致,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王莲愣然地望着他,那一瞬间,再次感到了这个小鬼与谢凛的重合。
一阵风拂掠过,王莲再次由衷地上扬唇角,抱起双手对他说:“那先跪下给我拜一个吧。”
“什么?”谢凛不解。
“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王莲露齿笑道:“没有一个好的师尊可不行啊。”
谢凛没想到她竟然会愿意收自己为徒,当下心一动。但他多少还是觉得有些缺乏实感,“可你……之前不是说怕会乱了辈分?”
“什么辈分?”王莲这会儿装傻,心虚地捋一捋垂鬓,“一个十七岁的小鬼,少来占我的便宜。”
只是她的态度让谢凛觉得,分明是她在占自己的便宜。
不过算了……谢凛此时想着,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仙茧。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已经确认了自身的存在,自然是要按照本心做事……
如是,他在王莲面前跪下,行古礼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最近的灵应台较往日热闹不少,主要是在筹备有涯仙尊的收徒大典。
灵应台上弟子三千众,原本收徒并不会特地举行庆典。但有涯仙尊是中洲四大乘之首,她先前四百多年也从未收过徒弟。此番动作,必是寻到了百年难遇,或可改变修仙界格局的灵骨仙根,是该好好庆贺炫耀一番。于是请人观礼的书信就这样雪片般地飞向各个仙门。
又有谣言,有涯仙尊这位新收的弟子容貌极似她的师兄极夜仙尊,甚至连名字都和仙尊一样,叫做谢凛。
“所以两百年前,她与极夜仙尊的绯闻果然是真的吗?”
“这是什么顶级替身文学?”
“有涯仙尊,不要太爱~”
……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但这些实际上都是静粼君刻意为之,他需要用一场盛大的,众人皆有见证的拜师礼,去隐藏小阿月是极夜仙尊之间的关系,让他在曾祖师姑的庇护下,得到一个更安全的,被众仙门认可的行走身份。
“那也不能硬造我和谢凛的谣吧,”王莲在静粼君面前来回地踱步,大发雷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师兄妹之情,现在被外面传得像个什么样子?!啊啊……白璧何辜啊,可怜我一个初吻都还健在的纯情女子,就这样变成了恋慕着师兄,爱而不得找替身的色情魔形象。”
原来您的初吻还健在啊……静粼君心底为这个与她花蝴蝶般的外表不符的真相睁圆眼睛诧异,不过……想到曾祖师姑吹毛求疵,不切实际的个性,静粼君又觉得合该如此。
这会儿,他露一个温醇的笑,安抚她道:“这些都是为了保护小阿月嘛。您看重他的名声传得越远,他就越不会被人找麻烦,仙茧的异状也越会被瞒过去。”
“……可怜了我洁身自好的好名声,就这样为了师兄毁于一旦。”王莲生无可恋地叹一口气,泫然欲泣。
您在外面原来就没有这样的名声谢谢……静粼君暗暗吐槽。
“不过往好的方面想想,举办一次收徒大典,见一见过往里的好朋友也不错。”他又换一个角度安慰王莲,“您毕竟都睡那么久了,您的那些朋友们,也一定非常想您。”
“哦,都有谁要来?”如是王莲果真来了兴致。
“让我看看。”静粼君翻一翻案上的回信,“兮霞山的有凤仙子,多闻门的广目真人、森罗镜都的阴山婆稚,蓬莱的蕤仁子、玉墟宫的琉璃天母、登仙道的天光君……”
“……没一个想见的人。”王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香香和荼荼呢?我收徒弟,他们不来?”
所谓的“香香”和“荼荼”,分别是指蜀山登仙道的释天仙尊悉香乐,和昆仑玉墟宫的兰若天母荼蘼,他们和曾祖师姑自小相识,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甚至两百多年前的青葱岁月里,他们一起被亲切地称为“三恶业”,是修仙界里臭名昭著的鬼火团体。
除此以外,释天仙尊和兰若天母也和曾祖师姑一样,也是大乘境界的修士。
“琉璃天母回信上说,兰若天母和她的妹妹般若天母一起闭关已有三十余载。”静粼君说:“释天仙尊那边,登仙道的天光君只是随便寒暄祝贺了几句,倒没有特别提及。”
“人生不得见,动如参和商……”王莲此时感慨,“回想上次三人重聚,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不,不好了,师尊!”这时候,元十六月突然满脸惊慌地直接自门外冲进来。
“怎么回事,这么莽撞?”静粼君略微皱一下眉。
“有,有个穿得很华丽的怪人,”十六月勉强控制着自己牙齿的打颤和结巴,尽量清晰地表达,“他,他抓走了阿月师弟!”
王莲与静粼君面面相觑。
另一边,栖道峰的某处树林里,谢凛冷着脸,戒备地望着眼前那个手执着塵尾扇,一身紫衣,打扮得如百宝箱一般闪闪发亮的男人。
“怎么这么看着我?”对方摇着手中塵尾扇,咧开嘴,英俊华美的脸上露出一个甜而爽朗的假笑,“不认识我了吗,谢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