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桀骜不驯的风骨,多饿上几顿也会老实。
今天是每月一度的领养日,玄峥在帮着厨房敲鸡蛋。这听上去是个轻松的活儿,但要敲几百个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端着比两个他还宽的不锈钢盆走向厨房,厨娘接过鸡蛋又打发他去切西红柿。一大盆刚洗过的西红柿长得歪七拧八,不是裂了个有碍观瞻的口子就是青得看一眼都觉得难吃。玄峥对此没什么怨言,只要注意别再切到手就可以了,带着伤口干活实在不是什么良好体验。
“切完西红柿就去外面吧,收拾收拾,说不定这回就能遇见个好人家呢?”厨娘说,“你也不小了,这儿的生活总是没那么好的。”
是啊。
他的确不小了。
玄峥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是这里最大的孩子。在这间知名的孤儿院里还能留到这个年纪,基本已经注定没人会收养他了。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缺陷,只是他那张脸在这里太出众,好的领养家庭没遇见,反而遇到过好几次对他抱有龌龊心思的人,李院长对这些人很警惕,早在玄峥刚来到孤儿院时就给他讲过这些事,让他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玄峥长得很漂亮,这是他早在变成孤儿前就知道的事。
美貌与金钱的搭配无与伦比,但如果只有美貌,那就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玄峥自诩还有点小聪明,但这点小聪明于他的处境而言无异于螳臂当车,只能让他清醒着多受些痛苦罢了。所以,打扮得光鲜亮丽去给人挑选是那些懵懂的小家伙才会做的事,他没有这样做的必要。真心想要收养孩子的人觉得他太大了,他会面对的只有一瞬间的惊艳后的叹息或恶意。无论哪个都很糟,没人会喜欢的。
不过,总有其他不知道情况的好人期望他能有更好的家庭。他到底也没拗过厨娘,在切完那一大盆西红柿后就被赶回了房间。他把围裙脱下来丢进水盆,坐在阳台上搓洗,看着楼下一些想要领养孩子的家长被老师引导着去另一栋楼签协议。看来这次的领养日也早早结束了,看这些人的数量,他下周应该不用再去洗婴儿们的衣服了。
石城福利院的待遇相当好。规模大,离首都近,时常被当成各种成功企业家捐款拍照的地方。首都的有钱人能忍受的最差劲的城市可能就是石城了,每来一次石城福利院都要大肆宣传。玄峥不太喜欢这些人来,这里的孩子都不喜欢他们来。这些热衷于拍照的有钱人们每次过来之前,李院长都会拉着他们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还要让所有人都换上最好的衣服。孤儿院有三栋楼和一个大院子,能干活的除了寥寥几个老师就是一群平均年龄在六到九岁的小孩们。小孩子当然不理解这些,只会因为劳累而抱怨,但玄峥很明白李院长打扫卫生的行为——那些有钱人嫌他们脏。
贵人们都已经忍着对肮脏孤儿的反感来到福利院做慈善了,如果他们这里的环境再差一点冲撞了贵人,他们能得到的捐款只会更少。李院长致力于在平时让他们拍摄一些脏兮兮的看上去比较惨的照片,再在领养日把他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告诉那些善人们这就是他们捐款的结果。人都是乐于看到变化的,那些有钱人捐完款还会给他们这些孩子灌点鸡汤。他们听到的故事通常都是这些富人自己曾经有多么多么穷,最后通过不断的努力出人头地。很无聊,很蠢,偏偏他们每次讲完都是一副孤儿们受了他们大恩大德的样子,更有人直接告诉他们,他在外讲座都是要买票进场的,说完得意洋洋地看他们的反应。说实话,如果不是想让他们这些孤儿补票,这话就完全没有什么说出口的意义。玄峥向来觉得这种人很傻逼。
“阿峥哥。”住他隔壁的小姑娘容晚棠敲了敲他的门,“李老师叫你过去。”
玄峥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围裙拧干,挂到了晾衣杆上。
容晚棠比他小两岁,去年从多人宿舍那边搬了过来。她比他晚来这里一年,和他一样是个“领养困难户”。
不过,与玄峥不同的是,她是被拐卖的孩子,被警察找到送进医院时已经只剩出的气了。她实在是被打得太惨了,据说是被卖出去之后接连逃跑了三次,两条腿全被打断,胳膊也断了一只,肋骨凹陷,内脏出血……她的惨案上了新闻头条,许多人都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肯定撑不住了,但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康复后进了石城福利院。
警方试图找到她的父母,但她的照片传了几个月都无人认领,容晚棠本人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拒绝开口说话。医生说是心理原因,警方也束手无策。她直到两年后才逐渐表露出和其他人交流的意愿,而那个时候,与她相关的新闻热度早就没了,无人关心她是不是能说话了,只有一直照顾她的院长在试着和她交流,引导她和年纪相近的孩子一起玩。
玄峥并不排斥交朋友。他和容晚棠待在同一间阅览室里看了几天的书,在她试着开口时耐心等待。最终,容晚棠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很慢但很清晰问:“我叫容盼娣,你叫什么名字?”
玄峥那时候已经十一岁,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词儿。他在向对方自我介绍后去找了院长,询问能不能给容盼娣改个名字。
李院长知道之后和女孩儿聊了很久,告诉了她这个名字的意义。容盼娣沉默着,最后难得露出了一个笑。
她说,我知道我爸妈不喜欢我,我被人贩子拉走的时候,他们和弟弟就站在马路对面看。
后来,容盼娣翻了很多很多古诗,认识了好多好多新字,最终她决定,给自己取名叫容晚棠。李院长带她去登集体户口,回来后给她买了一块小蛋糕。
玄峥认识过不少人,他们兜兜转转都被领养走了,只有容晚棠还在这里。他没什么被领养走的希望,也不想被领养,容晚棠也是一样。在孤儿院生活算不上什么不好的事,他并不介意多一个可以作为朋友的同僚。
“你今天去哪了?”
“听说你去厨房帮忙了,我就去洗衣房洗床单。”容晚棠说,“李老师今天找你,是不是找到你的父母了?”
“不可能。”玄峥说,“我早就没有父母了。”
“你想被领养吗?”
“总得有人想要领养我。”
他们穿过宿舍楼的大门来到院子里,阳光穿过老榕树繁茂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玄峥微微眯起眼睛,看到几个体型颇为圆润的慈善家正说着话从教学楼里出来,朝着院门走。他们中有一个看上去格外鹤立鸡群,个子足足比身旁的人高出大半个头,通过教学楼大门时都要低下头。阳光太亮了,他看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只注意到那位高个子的慈善家穿着一件长大衣。
容晚棠在一楼就和他分道扬镳。她要留在一楼的教室里写作业,而玄峥要去三楼的院长办公室找李院长。玄峥有种不好的推测,但一切还没有得到证实,他维持着自己的面无表情,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阿峥,你来啦。”李院长正站在档案柜前收拾资料,“今天是领养日,一直资助咱们这里的董事们顺便过来视察。他们刚在我这儿喝过茶水,看了看大家的照片。”
“有人注意到我了?”玄峥主动切入了重点。
“是的。这位董事很有钱,但也很古怪,喜欢跟其他董事反着来。因为年年都是定点资助男孩的董事更多,他现在已经帮助五个姑娘进入大学了,她们都很感激他。”院长说,“他在翻名册的时候看到了你,夸你长得很漂亮。”
“……”玄峥猛地抬头看向她。
“别误会!那位董事不是坏人,阿峥!”李院长急急地摆手,“董事会要换人了,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这边。新来的女董事决定资助咱们这里那几个刚到学龄的小女孩,他就决定今年挑个男孩子资助。他听说你已经这么大了,就直接选了你,希望你能到更好的学校念书。”
“…他不是要收养我?”
“他并没有打算收养你,孩子。他非常忙,是资助咱们这儿的好心人里最少过来的一个。”李院长说,“我向你保证他是个好人。”
这世界上的好人太杂乱了,如果那些捐钱的老总都算是好人的话,玄峥不敢保证他会喜欢好人。
“除了正常上学,他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需要收到你的亲笔信,来确定你的确收到了每个月给你的生活费,至于你用这些钱来做什么——打牌还是上网什么的——他不在乎,他只是决定给你这个机会,能不能抓住全靠你自己。”李院长说着,把一张手写的单子递给他。那看上去是这位董事的亲笔字迹,详细写明了他会将玄峥送进石大附中读书,高中乃至大学的费用也由他来出,每个月会给他固定的生活费……云云。有点圆润的字体让他想起了那些挺着圆肚子的董事们,“他之前资助的女孩里也有一个,大学没读完就拿着他的钱去创业,现在过得很辛苦还得了抑郁症,他同样不在乎。他是个挺奇怪的人,但我得说,他是个好人,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玄峥对于所谓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没什么概念,反而觉得这位决定资助他的好心人很有意思——只想确认他收到了钱,而并不在乎他会不会走歪路,听上去是个只在乎慈善过程不在乎慈善结果的家伙,与那些只为自己的名声捐钱的人毫无区别。但他又会看他的资料,还写了资助的明细,或许是对这份慈善多少上心一些?
也没准这家伙其实是个科学怪人呢,每个被资助的孩子都是他的实验品,他只负责付出经费然后观察结果,进行一些社会学研究……
玄峥乐此不疲地胡思乱想着,直到院长柔和地问他:“所以呢?阿峥,你愿意接受这份资助吗?”
“愿意。这没什么好考虑的,能去石大附中读书是好多本地学生都不敢想的事。”玄峥说,“我会去的,他给我生活费的话,也能给咱们这里省一笔开支。”
李院长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他:“好孩子……你受苦了。”
说着,她再次向玄峥保证:“这位先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绝对没有多余的癖好。他迄今为止资助的所有学生,甚至没有一个和他见过面。”
并不是他们对玄峥的这张脸太过高看,而是这种事情发生个三五次就足以让人草木皆兵了。玄峥是八岁被送来这里的,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了,所以李院长起初非常积极地给他寻找领养家庭。谁知这样的积极让他的照片外泄,领养家庭倒是很快就找到了,打算收养他的却是个恋童的变态。
那时候这间福利院还没这么好,网络也不够发达,但李院长是个好人,她发现那个人的年龄和资料上的对不上后就报了警,派出所的叔叔也很好,他们一路追赶把车拦了下来,李院长把他抱回了福利院。
八岁的玄峥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追回去,李院长告诉他,那个人会对他做不好的事。
“但那只是对我来说不好的事。”玄峥说,“少负担一个人的生活费对你来说是好事。”
“那怎么会是好事呢?我得给你讲讲这方面的知识了,好孩子,你就算放在女孩堆里也太漂亮了。”李院长忧心忡忡地摸着他的头,觉得他是无知者无畏。玄峥没回话,只是大概能理解,李院长是个会替其他要遭罪的人担心的好人。
“好人有好报,坏人遭天谴。别担心,我们只要做好事,就一定会有一个好结局的。”李院长说,“如果没有好的家庭收养你,那就是缘分没到,你总会遇到属于自己的缘分的。”
过了几天,她欣喜地告诉他,果然好人就是会有好报的——一个在警局里陪朋友做笔录的年轻学生旁观了这件事,联合一些大学生组织给石城福利院捐了钱。可能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做事也有明星效应,这事办得很轰动,引发了一些爱做慈善的企业家注意。没过多久,他们这儿年纪最大的几个孩子就被资助去念大学了,石城福利院得到了很多热度,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来捐款。院长抱着他,喜笑颜开地说,这是因祸得福,你是咱们福利院的小福星。
玄峥觉得这说法有点蠢。总有人似乎非得找个神佛寄托才能活下去,院长显然就属于这一类人。她每天都很虔诚地拜佛,还经常拉着玄峥一起拜。每次玄峥陪她一起做大拜,她就自己掏钱给玄峥买点心。
玄峥爱吃甜的。不仅爱吃,嘴还特别刁。他对佛没什么概念,也不想信,但拜佛能吃蜂蜜面包,他可以为了蜂蜜面包短暂地信一下。
院长仍然在和他絮叨,告诉他去重点中学读书得早做准备,听说有些学生还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学完所有初中课程了。玄峥想了想决定去借教工办公室的电脑。他没那个多余的钱买书,但在网上听听免费的课程总是没问题的。
“哦,还有这个。这部手机是那位董事给你的,还有这张银行卡。他每个月都会把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打到卡上。”
“我为什么不能通过社交软件给他发信息,告诉他我已经收到了生活费?”玄峥问。
“这就是那位先生的个人要求了。他要确认是你们本人拿到了钱。”李院长说,“这真的是个很不容易的机会,阿峥。前几个被他资助的孩子只要正常念书,现在都生活得很好,他真的是个好心人……”
资助他的是不是个好人这件事并不重要。李院长似乎觉得好人就是在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前提下给钱的人,但玄峥觉得,好人并不能完全靠这一点来定义。当然,他并不是要忙着批判自己的恩人。即使他并不喜欢那些圆润的董事们,他现在受到了大恩惠也是事实,理应怀抱着感激的态度在未来有能力时予以回报。他带着手机和银行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思考了很久,从破旧书架的夹缝里抽出了钥匙,用这把钥匙打开了床下箱子的锁,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枚钥匙,打开了他储物柜下上锁的小抽屉。这个小抽屉里满满当当地放着一些照片和一个日记本,而玄峥目不斜视地伸手扣住抽屉底板的边缘将底板整块儿抬起来,从狭小的夹缝中抽出了一叠纸钞。
他在拿出一张二十块之后又把一切都齐齐整整地归位。五分钟后,他出现在孤儿院外的文具店里,挑了一支钢笔一瓶墨水还有一大沓信纸,正正好好二十块钱。
“怎么突然买这么多信纸?”文具店的老板一边替他装袋一边问,“阿峥要给谁写信啊?”
玄峥付了钱,接过袋子想了想,随后道:
“给一位『好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