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怡给秦轻上过药后,秦轻躺在床上睡了半日,至未时方醒。醒来她又饥又渴,便下床换了件衣裳。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杯水解渴。一杯水下肚,门又响了,方逾仙站在门外道:“秦师姐,是我。”
秦轻道:“进来吧。”
方逾仙提着个食盒进了屋门。她之前穿的白衣脏了,便拿去洗了,她换了身平时很少穿的鲜亮红衣。
秦轻侧头一看,不禁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方逾仙这身打扮。方逾仙本就生得美,偏偏她性子清冷孤傲,对谁都不爱搭理,又爱穿着一袭素净白衣,她就像是一轮孤月,叫人只敢远观不敢亲近。如今换了身红衣,不仅衬得她人热烈醒目,无端中竟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美,乍看是一抹艳春,凝神细看却又觉得暗生清辉。秦轻这一眼看过去,不觉痴了。她常常对镜自照,自认为自己也是个美人;她也见过不少其他仙门的美人,称赞欣赏她们的翩翩玉容。但似今日这般惊鸿照影,却是她生平所遇头一遭。
方逾仙轻挪慢步走到桌边摆上食盒。她揭开盖子,端出热腾腾的饭菜,故意撒了个蹩脚的谎话道:“这是正一盟送来的饭菜。”
秦轻回神后,脸上荡起微笑。她看着这些饭菜道:“这是你借正一盟的厨房做的吧?既然是正一盟送来的饭菜,怎么是你亲自送过来?”方逾仙送来的饭菜分明都是秦轻曾经教她做过的拿手菜。
方逾仙眼中笑意流转,她定定地望着秦轻道:“师姐慧眼如炬,我瞒不过你。这的确是我在厨房做好后送来的。原本正一盟给我们四人都做好了饭菜,但你又睡了,独你没来得及吃上。你的那份给雷尘吃了,我就重新去厨房做了一份给你。”
秦轻颔首道:“原来是这样。方师妹,谢了。”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菜,“嗯,比以前做得好多了。”
初时秦轻悉心教方逾仙烧饭做菜,方逾仙话不多,却毫不怠慢。不论是蒸的煮的烧的烤的,她都会按照秦轻所传授的方法去做,绝无二话。她还会将自己所做的饭菜请秦轻品尝,力求做到最好。
过去这些不起眼的日常,就如过眼云烟,微不足道,秦轻几时也不会想起,如今见了这桌子菜,二人往日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皆在秦轻眼前一一划过。
秦轻按下筷子,道:“方师妹,算算日子,你来山息门多长时日了?”
“约摸有小半年了吧。师姐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方逾仙拉开椅子坐下。
秦轻道:“你看山息门如何?看师尊如何?看我如何?”
方逾仙道:“山息门或许很好,风聆也只是按照她的好意来待我。而你……”她眼神不自然地向下瞥了一眼,故作淡定道,“你是我的师姐。”
“那么你呢?”
“我只是一个山息门的记名弟子。”
“我明白了。”秦轻心里有点闷闷的,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她提醒自己不应如此,她应该尊重方逾仙的看法和感受,可是她放眼看去,一桌子好饭好菜突然之间变得索然无味了。
方逾仙道:“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师姐快吃吧。待会儿陆盟主要见我们,等师姐吃完了,我们就直接去找陆盟主。”
“说的是,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赤蕊灵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秦轻按下那股莫名的情绪,端起碗筷吃起来。
一盏茶过去,秦轻和方逾仙走出客房,正好与廊檐下前来寻她们的楚怡、雷尘碰面。
楚怡凑上来挤开方逾仙,她亲昵地搂住秦轻的胳膊,道:“秦师姐,你好些没?怎么看着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啊?”
秦轻伸手摸了摸楚怡的头发,她无奈笑道:“好了楚怡,我哪有这么脆弱呀?我服下了陆盟主送来的仙药,你又给我身上的伤上了药,我很快就会好的,别担心我了。”
方逾仙道:“快走吧,陆盟主还在宣和宫等着我们。”她一挥红袖,快步离开了。
雷尘道:“我瞧着,方师姐好像脸色也不太好。”
楚怡道:“有吗?我看她好得很呢!”
秦轻看那红色身影走那么快,她还有点不太适应方逾仙这身新打扮。虽然方逾仙目前看着气色很正常,但是她回想起在洞穴中时方逾仙苍白的面孔,她不免有些担心。她得找个机会问问方逾仙的情况才是。
山息门四众来到宣和宫正厅,只见陆怀坐上首,一个陌生的正一盟弟子侍立其侧,厅上却不见了段贤。
陆怀躬身抬手道:“各位请坐。”
众人依次入座。正一盟弟子给各位添茶倒水。
秦轻道:“陆盟主,段兄为何不在?”
陆怀道:“多谢秦姑娘关怀。阿贤他今日降龙妖,又替我挡下了一击,他受了不少内伤。就在刚才,他身体撑不住,晕过去了。我吩咐了弟子照顾他,就没让他来了。”
秦轻道:“段兄受伤了?今日发生了何事,还请陆盟主从头说来。”
陆怀道:“秦姑娘先别急,我也很想知道你和方逾仙昨晚上经历了什么?”
楚怡、雷尘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先说这个!我们今天可担心你了!”
双方便将各自所了解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楚怡、雷尘听说秦轻的法宝赤蕊灵珠被唐阿丁抢走了,两人气得拍桌子大骂。
楚怡道:“这个唐阿丁,以前在山息门就手脚不老实,谁知他下山后不思悔改,转身就步入魔道,还用这种下作手段抢夺法宝,对付昔日同门,真是令人不耻!”
雷尘道:“要是他还活着,一旦被我逮到了,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秦师姐你放心,我们会帮你把赤蕊灵珠找回来!”
秦轻听了他们的安慰,只是笑笑未说话,心中仍然充满了忧虑。
方逾仙道:“陆盟主,唐阿丁用金袋子吸走了赤蕊灵珠,又用黑袋子放出了魔气和须龙,不知这两样宝物,出自谁手?”
“这两个袋儿是一对法宝,名乾坤袋。金袋子是乾袋,黑袋子是坤袋,乾袋只收不放,坤袋只放不收。两个袋儿是共通的,除了人,什么都能装。乾坤袋是冰海造极峰主人冯碧春的法宝,我和他是旧识,与他多年未见了。不知他的法宝为何会落到唐阿丁手中。”
楚怡道:“这乾坤袋厉不厉害,除了装东西外,还有没有别的用途?”
“别的用途……好像没有。你们只需小心,不要被乾袋吸走了法宝。”
雷尘道:“那要是我们遇上了,该如何应对啊?”
“先发制人,不让他有使用这个法宝的机会。若是实在躲不过,把这乾坤袋抢过来就是了。”
秦轻道:“陆盟主,您派出去下海搜寻唐阿丁的弟子找到他了吗?赤蕊灵珠还在他身上,我实在不放心。”
陆怀道:“我早就派弟子下海搜寻过了,但是并未找到唐阿丁的尸首。他恐怕是活着逃走了。”
秦轻听了此言,心底一沉,道:“唐阿丁极有可能去找那个邈邈仙人了。”
陆怀道:“秦轻所言不差,这个唐阿丁炼了一双照睛虹眼,又有法宝须绳、缠鞭、乾坤袋傍身,实在是不可小瞧啊!倘若他的师尊真是邈邈仙人,那给予他这些法宝,传授他邪术的背后之人,只会比唐阿丁更加强大。这鉴丹宴,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秦轻道:“此行我非去不可,我不但要把我的法宝找回来,还要替师门清理门户。”
陆怀道:“若你们非要去,我有个不情之请。”
秦轻道:“陆盟主说的是哪里话,正一盟对我等多加照拂,陆盟主的请求,我等自然是义不容辞。”
陆怀眉宇间透露出苦色,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似有多般无奈。
“阿贤本来想跟你们一块赴鉴丹宴,可如今他的情况恐怕不允许他再以身涉险了。要是阿贤没事,我会派他跟你们一块去彻查此事。偏偏今日他因我受累,唉!我只好拜托你们去调查邈邈仙人的底细,搞清楚这背后的阴谋。”
秦轻道:“陆盟主相信唐阿丁说的那些胡话吗?”她不禁又想起涂幽临死前的遗言,还有冥焰、招魔血幡,唐阿丁夺走赤蕊灵珠,所有的这些事,都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哼,他说的一派胡言,我绝不可能相信!你们可能不太清楚,阿贤一开始并不是我的大弟子,他前面还有七个师兄,唐晋仁就是他的大师兄。这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唐晋仁勾结堕仙攻打正一盟,他杀害了许多同门,段贤的六个师兄都是被他所杀。还有我的师弟师妹,正一盟的几位长老,也都在这次祸乱中身陨了。最后是我亲手杀了他。这场祸乱就像一场噩梦,我根本就不想提起。”
秦轻道:“陆盟主节哀。”
楚怡、雷尘和方逾仙也都面露哀色,默不发言。
陆怀道:“上次你们和阿贤一起铲除堕仙涂幽的事,我都听阿贤详细说了。不瞒你们说,我担心近日发生在岛上的事也和天珠有关。唐阿丁即使是胡说八道,他也没必要非得往三百年前的事上扯。”
方逾仙和秦轻心照不宣地看了彼此一眼,唐阿丁故意这样胡说,是生怕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楚怡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没有使用天珠啊!”
雷尘道:“楚师姐,这你就不懂了吧。唐阿丁没有天珠,不代表他背后的人没有天珠。说不定,这个邈邈仙人,就是天珠的主人。你看唐晋仁,他也不是单打独斗呀?”
楚怡道:“说的也是。要是这样想,涂幽和唐阿丁不会都是这个邈邈仙人的手下吧?”
陆怀道:“很有可能。我和这个邈邈仙人相处过一段时日,他平日里看起来为人端正,言行举止也都无差错。连我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上了他的当。你们此去,一定要多加小心。”
秦轻道:“陆盟主放心,此事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明日一早我们就去赴宴,不管是唐阿丁还是邈邈仙人,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们绝不会让正一盟的弟子白白死去。”
陆怀感激地看向山息门四众,起身拱手道:“那就多谢各位了!”
此事商议完毕,众人散去。陆怀叫住秦轻,向袖中掏出一支鸟哨,递给她道:“我养的鸷鸟名唤白蕖,这是我备用的鸟哨,一直没派上用场,不曾用过。今日我将此哨赠送于你,你带着白蕖一块赴宴。”
秦轻知其意,称谢收下鸟哨。
陆怀又道:“你暂无法宝傍身,我有一件法宝,名唤滚雷鞭,此鞭可呼雷唤电,威力无穷。我拿此物借你,待你解决此事后,再把此物归还于我。”他摊开右手,手上变出一把七节钢鞭,此鞭形如竹节,银辉熠熠,鞭上白电交缠发出滋啦滋啦响。
秦轻接过滚雷鞭,道:“多谢陆盟主关照。”她正愁没有法宝护体,如今有了此物,她自是不胜欣喜。
陆怀道:“我已派人速去天枢院禀报此事,天枢院那边大概也会派弟子去参加这个鉴丹宴,到时候你们有了帮手,便多了一份保障。你们若是打不过,就逃,这没什么丢人的,毕竟性命要紧。”
秦轻道:“陆盟主思虑周全,晚辈拜服。但有一事,还望盟主不吝赐教。”
“何须多礼,请讲?”
“陆盟主认为,世上可有死而复生之术?”
陆怀道:“死而复生,本就有违天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死人复生。这世上倒是有许多打着死而复生的名号,行诸多不义事的人。秦轻,你有此发问,是否为涂幽临死遗言而疑惑?”
“也不光是因为这几句遗言,说过这话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我只是不懂,为何他们都要这样说。”
“经历了这么多事,仙门各派都认为蔺祈并没有真正复活,一切都是邪物天珠作祟。他们那样说,或许是为了以蔺祈的名义吸引其他堕仙,他们一直都对天珠虎视眈眈。秦轻,你就不要多想了。你问的这些,方逾仙也曾经问过我,你要是还有不明白的,可以去问她。”
“她……她来找过您?什么时候?那您为何……”
“这孩子一直在调查天珠,早在她入山息门前,她曾经偷偷来正一盟找过我。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能那样说,这是为她好,也是为正一盟好。”
“陆盟主,谢谢您为她说话。”
“不用客气。虽然天枢院对外宣称,她是因方绣云而大闹天枢院,但此言也未必属实。我看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孩子,其中或许有难言之隐。只是她从不肯提。”
秦轻辞别陆怀,出了正厅。厅前楚怡、雷尘、方逾仙三人等着她。见她出来,他们三人一拥而上,问候其中情况。秦轻就将刚才事说给了他们听,她刻意隐去了与陆怀最后的一段对话。
楚怡和雷尘闻知此事,他们赞不绝口,说了陆怀一车好话。
秦轻道:“我们去看望段贤。”
三人都称好。及至去了段贤房中,众人见他脸上冷汗津津的卧病在床。秦轻同师妹师弟围在床前问询伤情,段贤称身体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便可。众人宽慰段贤好生休养,日后再来相聚。段贤听说秦轻一行人明日启程赴鉴丹宴,忍不住心生愧意,道:“我本该与你们一同前去……此番却是去不成了。”
秦轻道:“段兄莫生烦恼,只放宽心修养便是。”
段贤道:“既然我去不成,这请柬留在我这儿也无用,不如给方姑娘拿去吧。”他摸出枕头下的请柬,转交给方逾仙。
“谢了。”方逾仙拿过请柬。
段贤道:“区区小事,何须道谢,是我要谢你们才是。我拖着这副病体,明日怕是不能亲自送你们了,只好在此提前祝愿各位一路顺遂。”
众人叙完话,从段贤房中走出来。秦轻支开楚怡、雷尘,叫他们回客房收拾行礼。她拉着方逾仙走到一处回廊上,见四下僻静无人,方才止步。她放开手,回身望着方逾仙。
“你告诉我,我们被困洞穴时,你看着很不好,是不是因为你将灵力渡给了我?”
方逾仙笑道:“我以为你要和我说什么,原来不过是这个。这些你不用在意,灵力没了,还会再有。”
秦轻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见段贤了吗?我不想看到你变成段贤这样。”
方逾仙的笑容打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秦轻,沉默了多时,道:“洞穴里的魔气伤不了我。”
秦轻上前轻轻搭住方逾仙的手,道:“真的?你不许骗我。”
“我只是耗费了太多灵力,所以才看上去脸色有些差。我现在很好,不是吗?”
“焰蝶呢?焰蝶是由厉火所化。厉鬼才能变出厉火,为什么你也可以?”
那天晚上,焰蝶落在秦轻脸上,她不止听到了传讯,她还听到一缕断断续续的低语。这声音微弱、痛苦、愤怒、绝望,却也是方逾仙的声音,它和前者温暖明亮的声音完全不同。焰蝶只在秦轻脸上停留了一刹,她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你听到了?”方逾仙推开秦轻,转身看向廊外的一座假山,“我还以为能隐藏得很好,看来不管怎么做,都没有用。”她话中带了几分冷漠和讥诮,就好像她又回到了最初她们相识的那个陌生时刻。
秦轻慌声道:“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方逾仙道:“我现在不想说这些,多谢师姐关心。”
秦轻心里感到一瞬的刺痛,她还有很多话想要问方逾仙,可此刻什么问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好,我不勉强你,你不想说就不说。”她说完这话,掉头就走。她走了一路,也气了一路,一回到客房里,她的气就消了。她坐在房中想道:“明日赴宴,我不该心生他念,暂且不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