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着潇潇斜风摇得药庐外的竹林声声而舞。
雨水顺着屋檐青瓦点滴落在窗棂上,被一只纤白的手接住。
清梧被凉得一激灵,喟叹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他懒散地笑眯着眼,转眸微凝面前的女子,她正低眉斟酒,双颊微红,眼神倒还算明晰。
可清梧知道,她不胜酒力,已然半醉了。
清梧用指节随意轻敲了两下酒杯,问道:“小云初是不是有心事?”
云初不知他何出此言,疑惑地瞧着清梧,见他手中酒空了,便也顺手替他斟满。
清冽的酒香肆意飘散在这方小阁楼里,闻着醉人。
“你走神了呀,今日在殿上的时候,”清梧出声提醒,又顾影自怜道,“孩子长大了,已与师叔心生嫌隙,不愿同师叔谈心了吗。唉,孤寡老人呐。”
言罢,他故作凄苦地仰头闷酒。
云初此刻有些游神,她只瞧见对方那手里的杯子空了,下意识地又斟,获得了清梧无语的一记眼刀。
梦中之事过于离奇,云初尚无法确认此梦究竟是预知或是其他,不便与他人提起。
不过现下,恰巧倒有另外一事令她不解。
“确有一事……”她犹豫着开口。
“哦?”清梧立马来了兴趣,“说来听听。师叔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初三言两语简略地描述了今日校场发生的事情,而后问:“我只是不想他无辜被人冤枉,他因何生气?”
清梧听后新奇道:“你最近养狗了?”
他竟不知他家小侄还喜欢小动物。
“与其惴惴不安地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这是兽类的天性哦。”清梧笑眯眯道,“亲人,忠诚,心甘情愿屈从于人,那是养熟了的家犬,不是它原本的模样。”
他的嗓音柔和,细声慢语,最是悦耳那一挂的,总让人不自觉地专注听其所言。
“兽性过强又未经驯化,自然是与人亲近不起来的。”
“若有人靠近,它甚至会故作凶残,亮出獠牙,试图以此吓退人类,不过都是些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本能罢了。”
“它或许会被误解,被讨厌,被视作恶犬,人人喊打喊杀,得而诛之。”
清梧停顿了一下,闷声一笑,似是意有所指道:“学不会人类规矩的狗是可很难活下来的呢……所以,如果小云初你决心养它,可千万要好好教它如何与人相处才是。”
喊打喊杀,人人得而诛之……
这不正是梦中师弟的结局吗?
明明在她跟前那乖巧无比的少年郎,一转头却成了宗门口中,性情阴鸷残忍,罪无可恕的叛徒……这是云初在梦中怎么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现在想来,或许一切在最开始便早有预兆。
仅凭她撞见的那两次,哪次师弟不是受人磋磨,被人欺辱?
若常年受尽他人恶意,世上又有几人真能不怨怼命运呢。
终究是她对人事不通,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少了对师弟的关切罢。
云初隐隐失神,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梦中凛冽的霜雪寒气,试图将她拉回那个无声的雪天,喉中甘醇的春风醉也因此变得苦涩难咽。
她不愿看那个人走上和梦里一样的不归路。
“所以,”清梧话锋一转,俯身凑近戏谑道,“是哪家小狗如此大胆,敢跑到神君门前碰瓷?”
心中的淤塞被清梧突来的打趣扫得干净,云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哪点开始反驳,索性放弃了解释。
她无视清梧探究的眼神,又虚心求教道:“若是他也不想我靠近呢?”
不得不说,若论人情世故,清梧定是个顶个的佼佼者。
而云初与师尊沈秋子,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来自清风朗月的匿名点评。
清梧十指交叠,枕于颏下,好整以暇道:“倒也简单,你只需找只学得好的,放在它身边言传身教即可。有样学样可比人硬教快多了。”
“不过……小云初,我可得提醒你。就算你是神君,也无法拯救所有人。有时也应顺其自然,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见云初没回话,清梧一改先前的散漫姿态,难得挺起他那软骨头的腰板,坐直了身子。
他看着自己小侄,语重心长正色道:“我知你是好意,可过于执着于此,便成了自大。小云初,会惹人厌烦的哦。”
“不,”云初垂眸,盯着杯中微晃的玉液,轻声似是自语道,“我只是……”
觉得亏欠。
清梧笑笑,转头望向窗格外的疏影横斜,不再劝阻。
*
翌日,至道峰演武道场。
今个是宣布春季校考名次,合格者拜入山头的日子。
众弟子们一大早便亢奋十足,搬出最好的行头,精心装点自己,试图在长老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万一呢,万一合了长老眼缘,有幸被收为亲传弟子,往后的日子岂不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了!
是以,当闻辞姗姗来迟时,场中弟子几乎到得齐全,个个昂首挺胸,派头十足。
唯有闻辞仍是往常的普通外门弟子打扮,丢在花里胡哨的人群里,倒显得干净利落别出一格了。
上座的宗主和四位长老依次入席,唯有一个席位空缺,是那止戈峰沈秋子的。
真人们熟视无睹,没人出声询问,早已习惯了她年年不至。若是哪年沈秋子到场了才叫人奇怪呢。
闻辞似是随意地抬眼环视了一圈道场。
合格者二十三人,来了二十二个。
他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时辰到了,虚谷站起身,朗声祝贺各弟子表现优异,通过校考加入内门。他又宣布了将以成绩高低,让弟子们依次选择自己愿意拜入的长老座下。
弟子们闻之精神一振,抻着脖子竖起耳朵等着听自己的名次,个个摩拳擦掌,时不时殷切地望向心仪的长老,试图用热情使之动容。
对于名次垫底这事,闻辞没太多反应,像是意料之中。
倒是虚谷多次询问“第一名人呢?”“第一名没到场吗?”,这一举提醒了众人。
闻辞!那天在校场差点被取消成绩的那个风云人物!最后一名!零分合格!
云初!击杀数目惊人,还敢对戒律堂出手的那个少女!第一名!没来!
这两人当真是有个性,怪不得能走一块呢。
突然闻辞的身子被旁侧的人撞了一下。
他回头,发现是一个珠光宝气,把自己打扮得像只纯金身花公鸡的少年,正在对他挤眉弄眼。
纯金少年神情激动地似乎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又碍于虚谷正在发言,不敢驳了宗主面子,只好一边注意着座上的动静,一边对闻辞狂抛媚眼。
直到后头伸过来一只手,揪着此人的耳朵狠狠一拧。
纯金少年吃痛地原地一蹦三尺高,终还是吸引到了虚谷的注意力。
“这位弟子可是有何要事?”虚谷关切道。
“没没没!!!”
少年连忙摆手缩回队伍里。
他捂着被揪的耳朵疼得原地跺脚的滑稽模样,引得一片哄堂大笑。
站在他后方伸手揪他的是一位少女,两人容貌神似年龄相仿,应是双生子。
少女同样穿金戴银,却点缀得当,低调奢华,衬托得她气度不凡。
她见少年还站不老实,又冷哼一声伸出脚狠狠一踹。
这下纯金少年彻底蔫了。
闻辞收回目光,不再关注他们。
只见虚谷已唤第二名上去了。
被唤到的弟子长吁一口气,不敢失了仪态,掐着自己强装镇定,走到了一位仙风道骨,怀中抱着拂尘的白发长老身前,深深一作揖。
“我愿拜入妙玄峰,同抱尘长老修习术法!望今后能受长老教诲,弟子必勤修不辍,穷毕生之力以证仙途。”
周围长老皆恭喜抱尘喜得如此优秀的新弟子。
抱尘一一回视谢之,一甩怀中的拂尘,纵身飞到弟子身前,伸出掌心抚于他顶。
磅礴的灵力从抱尘手中灌向这名弟子,替他洗经伐髓,淬炼肉.体。
不出片刻,弟子体内浊质被尽数排出后,周身的气质肉眼可见地焕然一新。还是先前的样貌,整个人却看着容光焕发,瞧上去有几分仙姿玉质了。
这是外门弟子梦寐以求,自行努力修行数十年也无法达成的效果。
世间散修仙山众多,能成气候者,放眼天下也不过五宗,而三清宗则位居其首,底蕴颇深。
为何仙凡有别,没有什么言辞能比眼前这一幕“仙人抚顶受长生”更具说服力的了。
那弟子内视自身变化,惊讶得发觉,自己停滞已久的筑基大圆满竟因此隐有松动,不日即可突破。
他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当即向抱尘行了一个大礼,以谢恩授。
抱尘向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此刻他难得露出一丝和善,伸手替这弟子正了正发冠,对他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妙玄峰的弟子了。”
如此,便算作是正式将弟子收于座下。
而后弟子们依依上前,行礼拜师,接受真人们的灌顶。
偶有一两个得了长老青睐被收为亲传的,无一不收获了一众艳羡的注目礼。
他人的欢欣与闻辞无关。
闻辞只抬眼看着那一座空席,目光幽邃,眼底似有百般思绪流转,却难为旁人所解,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只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像空气一般,只是在那里,谁都不会多注意他一点儿。
很快,虚谷便念到了闻辞的名字,唤他去拜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只见少年一步一步上前,来到众真人面前,道:“我愿入止戈峰。”
四下哗然。
那止戈峰是什么地方?
——鹤栖神君的修行之地。
——剑修沈秋子自行开辟的山头。
——三清宗第一“名”山!
下方诸弟子不禁都咋舌于少年的大胆,默默在心里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谁不想选止戈峰啊?
若是能与那传说中的救世神君在同一个山头修行……这说出去怕不是能吹嘘一辈子。
可真到了他们上前择师时,“止戈”二字在舌尖滚了一遭,还是被他们咽了下去,脚下一顿转向了原本选定的真人。
原因无他,只因止戈峰实在是,太……难评了。
它确实是三清宗最赫赫有名的山头之一。
可止戈峰出名,却不仅是因为救世神君,更是因为它历年来都被选为外门弟子最不想去的山头第一名!
恶名远扬啊。
莫说是择山拜师了,平时连愿意接止戈峰洒扫任务的弟子都没有……
止戈峰远离诸峰地处偏远,与外门弟子所居的澄心峰正巧成对角线,一个最东,一个最西。
外门弟子尚未修习御剑之术,一来一回光路程便能耗掉两三日光景。故常有人慕神君之名,想要一睹威仪,终纷纷却步于距离。
至于为何诸弟子都不愿拜入止戈峰……
谁人不知,整个止戈峰,从上到下,只有沈秋子与鹤栖二人!
沈秋子常年不在,鹤栖又一心向道,动不动就闭关。
宗中弟子入门以来能见到她俩的次数,加起来连一只手都数不满。
到时真入了止戈,怕不是于修行上有困惑时,还得跑到外门来求教衔山先生吧?
那这内门入了与没入又有何区别!
又不是人人都是神君转世,天赋异禀,能做到“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
勇士,真勇士,言他人之不敢言。
不愧是能零分合格的倒数第一名,就是同他们这些老实人不一样,一鸣惊人呐。
虚谷也没想到这少年竟会选择止戈峰,诧异道:“你,当真确定?”
“自然。”
“可……”虚谷语凝,试图劝阻,“沈秋子现下不在宗内,若是你去了止戈峰……”
那他便是孤零一人,没有师长指引修道,甚至连给他洗经伐髓,为他接风洗尘的人都没有。
“沈秋子现下不在,我不便替她做决定。你可再考虑一二。”
见少年目光坚定,未有一丝犹豫,虚谷不愿冷了少年一番心意,只委婉换了个由头,让他重新选择。
闻辞心知此事不会如此顺利,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听一道淡漠的女声从他后方传来。
“可。止戈峰可以收他。”
那一瞬,少年的瞳孔蓦然一缩,不自觉收紧了手指。
且见一华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道场之中,正不徐不疾踏台阶缓步而上。
她头戴鹤冠,身披苍青色羽氅,额心一抹朱红分外扎眼。一道霜白之剑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泛着盈盈流光,剑鸣阵阵,其声清越宛如鹤唳。
“是神剑见众生!”有弟子认出了此剑。
“那那人岂不是——”未尽之语卡在了弟子喉间。
倒是虚谷先与女子点头,唤道:“鹤栖,你来了。”
少年方才惊回过神,缓慢转身,对上了一双如冬日寒雪般沁凉的清冷眸子。
掌心的掐痕嵌得更深,却因神魂深处麻木已久,也不觉得痛了。
小狗:(偷偷吹手心)
鹤鹤:(无声路过)
小狗:(突然超大声)呜呜呜——!!
鹤鹤:?!(紧张、凑过来、瞧一瞧)
小狗:(伸手)师姐,痛QAQ
——————
①春寒料峭,冻杀年少:释清远
②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06 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