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朵浮云飘至眼前,云开雾散后现出一个人身,完全陌生的脸,不曾见过的装束,风华绝代的神韵,好似超脱凡尘俗世,应属天外飞仙。
时寓的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许多事情,最近的是半个时辰前,他在池塘中挣扎却不觉得费劲,好像有一股向上的推力托着他,让他移动起来如履平地;最远的是五年前他手上的冻疮意外好转,明明无药可用,但每晚入睡后,两手都清清凉凉的,没过多久便彻底痊愈了。并且在这之后,他身上再没生出过冻疮。
而在此期间,更有大大小小无数桩离奇之事发生,包括亲和嬷嬷抽打他时,藤条突然断了;他拧不干冬衣里的水时,冬衣骤然减轻重量,一拧即干;五皇子殿下指挥他爬树学鸹叫时,晴天倏忽转雨,破坏了五皇子殿下的兴致,此事便就作罢;之类等等,或许还有很多连他自己都未能发觉之事,或是未及细想之事。
度厄既已决心与他相见,便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吾乃天界度厄星君是也,此番现身,只是为了让你知晓,本君会守在你身边护你周全。此事万勿告知他人,如若不然,本君立刻便会消失。”
其实他无需声色俱厉,以此来警示时寓。时寓身边从来就连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即便他有心广而告之,也无人肯听他说。何况时寓一点儿也不想同旁人分享此事,他到死都不曾跟任何人提过“度厄星君”这四个字。
时寓当时脑子里乱成一团,懵然问道,“星君是不是早就守候在我身旁了?”从五年前开始。
度厄沉吟道,“是,本君一直在找你。”自千年之前起。“既是找到了你,自然要加以照顾。”
时寓原想问为什么,他这种被世间遗弃之人,怎么值得天上的神仙对他这么好。可他思虑再三,还是不问的好,便只道,“那么还望星君,无论如何都不要离我而去。”
度厄凝望他双目,允诺道,“本君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相离。”
那一刻,时寓感到了生平仅有的一点温暖。
假若他一直安分守己,只求自保而不萌生贪念,度厄是可以护佑他平安到老,寿终正寝的。
尽管这中间会有很多麻烦,度厄不可能只看护他一人,凡尘中命运无常、命格有异之人都需要他时时注意,记载于册,好在其来世消业障,还福报。这便是人间常言的,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时寓越来越依赖他,恨不能独自过话,让身边的人通通消失,只要有度厄星君陪着他便好。可度厄多半只在他受苦受难之时出现,给予他旁人无法得见的帮助,而后在他安然度过危机之时消失。
其实度厄待他已是十分之好,就算他只是夜里发冷,辗转难眠,度厄都会现身为他焚一炉香,换一床软被,陪他漫谈人生,直至他沉沉睡去。
时寓在他可谓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完满地过了三年。可这三年来,他心里的贪念一直蠢蠢欲动,只因他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加之度厄星君的照拂与庇佑,他愈发认为自己足以与太子侄儿抗衡,若全力一搏,未必不能成功。何况就算输了,星君也答应过不会离开他的,也绝不可能见死不救。
或许星君会带他逃出皇宫,去往世外桃源,从此闲云野鹤,逍遥一生。
他从来就只有自己,没有半点后顾之忧,也就谈不上输不起之说。
度厄一直安心地守着他,尚未后悔过对抗天命,触犯天规,擅自在凡尘中动用法术,还在凡人面前现出真身。他知道这么做迟早会被发现,他只想暂且守住玦暄生为时寓的这一世,而后若能改写其命数自然最好,若不能,他便守护玦暄生生世世。
只要他有心隐瞒,行事谨慎,不犯大过,天界便没那么容易查出问题。只要过了司命星君那一关,或许他便能永远陪在玦暄身边,不论他转世去了何处,边疆、西北、塞外,亦或是蛮夷之地。
玦暄在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可当时寓口吐鲜血,跪在地上,抓住他衣袍一角,苦苦哀求他道,“星君,救救我,他们每一个人都要杀我,都不肯放过我…我的母妃便是被他们害死的。”
度厄从那一双泛着泪光却仍是晦暗不清的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恨意。
启林王成暨与太子成淳向来面和心不和,要说唯一的共同乐趣,便是折磨至今尚未封王建府,无名无分的先帝之十三子,时寓殿下,俗称小狗。
至于为何折磨了这么多年,亦有无数次下毒手致其于死地,时寓却屡屡侥幸逃生,度过难关,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莫非此等弃子玩物冥冥中竟有神明庇护?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瞬间就被摒弃了。若要说这世上真有神明,该得到庇佑的也是他们这些尊贵的皇室血脉,无人能及的天命之子,怎会是小狗这等卑贱之躯。纵然其母一夕承宠,诞下了他,那也是有辱皇家体面的败笔,不该临世的孽种。
淮右相送入宫中,以慰先帝晚年的一貌美女子尔,乐姬出身,一朝为妃,竟尊卑不分,妄想与已故的先皇后争高低,实在是可笑可恨可恶至极。
想来卑贱之人大多命硬,时寓得以苟延残喘至今,便是这个道理。
但他已年过十七,到了封王赐爵的年纪,再留于宫中实属不妥,且必定招人话柄。
那么,容他健全无恙地活了十七年,已是足够仁慈,他该是时候追随其母而去了。
亲和嬷嬷奉命在他的饮食之中落毒,下的是□□,十成十的量。
时寓还能求救于度厄,完全是因为度厄在他身体里加持了一道灵力,为的便是防止不测。
时寓断断续续道,“星君,求你帮帮我…我不想再过今时无望…来日无期的日子了…”
无望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度厄的心,他俯身将时寓扶了起来,“你想我怎么帮你?”
在度厄的手触碰到他时,时寓身体里的痛楚瞬间消散,他心知时机已至,随即反握住度厄双手,断然道,“帮我登上皇位。”
原来他曾是个神仙,出尘注视着躺在地上了无生趣的游魂,呆呆地想,神仙转世,竟能落到这步田地,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吗?
她一直想着修善缘,结善果,有朝一日便能从仙灵晋升为神仙。却不想神仙也会沦落,堂堂玦暄元君,因过失而受罚,身受千年轮回之苦,如今却只剩下残魂一缕,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苦如斯,竟已不再痛苦。
疏影无奈叹息,祭出一只赤金葫芦,将游魂收了进去,再向修竹摆摆手道,“大功告成,赶紧离开这儿吧,太膈应了。”
子沐点头“嗯”了一声,带着出尘与疏影一起,迅速地消失于避风崖下。
低低呜咽声中,无数孤魂野鬼飘来荡去,不知为何而来,亦不知往何处去。
出了避风崖的地界,疏影顿觉身心畅快。天色已晚,还是先找个舒适宜人之地歇歇脚为上策。
就近选择了一块绿地,疏影打头落在一株银杉树下,子沐与出尘随之而来。
疏影身了个懒腰道,“水源离这儿不出百步,方才我审视过了,方圆十里内只有我们几个,你俩谁要先去湖里洗个澡?”
出尘见他问得这么直白,红了红脸道,“还是仙君先去吧。”
子沐望向她道,“你先去。”
出尘微低着头,“哦”了一声,便就去了。
疏影在她走后,对着子沐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呵,可是以往你对我,怎么没这么客气谦让?”
子沐席地而坐,一面调息一面淡淡道,“自是因为你比我更君子。”
疏影在他身旁坐下,无所依傍坐着也嫌累,便干脆躺下了,单手枕头,嗤笑道,“分明是你对我没那份心,难为我收到你递来的消息便东奔西跑的,先是逮着偷摸前往避风崖的度厄,交给刑则带回天庭,再是赶来与你碰面,收服玦暄。你可倒好,什么事都由我经手,你便连天宫都不必回了。”
子沐闭目养了会儿神,闻言睁眼望向如初宫所在的方位,轻声道,“你知我有要事在身,不然也不会帮我了。”
疏影哼哼两声道,“我这可不是帮你,天帝任命,我不过是出一份力,邀一份功,领一份赏罢了。”
子沐轻笑道,“怎样都好,总言之,此事还是劳烦你了。”
疏影噌地坐起身来,盯着他的脸道,“你,真的是你?”
子沐侧身与他两两相望,几点笑意蒙上月辉,愈发迷离如在梦中。
他嗓音清淡,言语中收敛了过去长久的冷意,好似带有晨曦的温度,“你不是还欠我一顿酒么,等我回来,一定会问你讨要的。”
疏影诧异道,“难道你真是心境不同了,竟变得如此随和从容。”
子沐默然不语,疏影凑近他的脸道,“你…不会是染疾了吧?”
“你们…在做什么?”
出尘站在不远处望着越挨越近的子沐与疏影,颤抖着小心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