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乍暖,梦中回魂。
沈琼玉猛然惊醒,睁开眼望见的是千星白御的屋顶,屋内昏暗,未曾点灯,窗外隐隐的白透过油纸窗隐隐透过来,门外立着个人,模糊的影子勾勒出一个少年身型,不是太高,正在外面敲门。
“师尊?”
少年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木门传递进来,好听的一把青涩嗓音锒铛入耳,让沈琼玉突然清醒过来。
他方才做了个梦。
可他修仙问道已有百十来年,自从记事以来就没有做过梦。
仙人无欲,更无所求。
沈琼玉起身恍惚着起身,额上栖了一层薄薄的汗,他伸手去抹烫的指尖直颤。
梦内场景极尽真实,所言所触皆如寻常。
门外又传来两声叫喊,不知道那少年是在跟谁说话,沈琼玉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已经过了片刻,忽然收敛情绪,合目而坐。“进来”。
木门轻响,外面等了半晌的人进来了,沈琼玉听着他的脚步走到近处,紧接着是铜盆“当啷”一响,在这静谧中嗑在木桌上,里头的水撒了几滴溅在塌边,少年像是没发现,伸手将巾子沁到水中。
此时沈琼玉才睁眼,微微侧头正是看到了刚才梦中的人。
“刚才掌门已经派人来催过了,我看师尊还没醒,就过来叫您。” 他今日不是太高兴,也不抬头看沈琼玉,只是将巾子在铜盆里来回用力搓了几下,而后沥干净了水,伸手递给沈琼玉。
往日里这些活都轮不着他干,他也确实懒得做。
“知道了。”
沈琼玉伸手接过来,指头擦过还皱着的布料,一语不发。
少年是沈琼玉的第二个弟子,叫路栖云。
是在他八岁那年被沈琼玉带回宗门的,说来也算是机缘巧合,他无意中救下了差点死掉的小儿,无亲无友无处可去,沈琼玉只能将他带回碎星宫庇护,他收他为徒,教他寻仙问道的门路,如今养在千星白御十载了,却不成想越养越疏远。
沈琼玉不怎么过问宗内之事,大多时间不是闭关就是除祟,能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自己的两个徒弟确实疏于管教,这些年路栖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总有人来告诉他,只不过这些人大多都是来告状的。
用宗内长老的话来说,其人简直是品行浊劣,顽石朽木,不可雕也。
不过在沈琼玉看来,虽然他顽劣,却也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手里的巾子凉的很,路栖云似乎是知道了沈琼玉在思考什么,慢悠悠道“昨天晚上又下了场大雪。” 他随口一答,在旁边打着哈欠,一看就是没睡好的。
“已近春末,下雪了吗?”沈琼玉的嗓音极是清冷,像是玉昆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他见路栖心不在焉的模样,简单擦洗过后将手上的巾子搭到一边。
“嗯,时节有点反常,这一场雪下得大,连鸿雁都没来得及预知,现在被冻得直跳脚。”
鸿雁是沈琼玉养在山上的灵兽,一只白鹤。
路栖云想着赶紧完成例行公事,于是晃荡着走到塌边,“弟子给师尊束发”。
沈琼玉虽然灵力高深,除魔卫道不在话下,但是对于生活琐事均不算娴熟,他这种人仿佛天生某一样东西极其卓越,剩下的便资质平平,因此自从门下收徒之后,他的衣食起居皆由自己的徒儿照拂,只是往日都是他的首徒过来,今日他不在,才是路栖云。
少年虽说心不在焉,手上却很仔细,拿着木梳一点一点梳理沈琼玉的发,说来也奇,沈琼玉待人皆远又不善交际,与派中诸位关系算不上亲近。可是他这人生的却是极好,虽是清冷难近,可是冰肌玉骨,洁白无瑕,像是雪堆成的冷人。
那双眉眼是上挑的,生成了一副含情的桃花眼,眸子却淡若琉璃,里面夹杂着几抹碧色,打眼底能看到内里洪流,与他同样颜色浅淡的薄唇勾勒在一处,仿若涓涓细流,波澜不惊。
他整个人如此淡,最浓墨重彩的颜色竟然落在发上。
泼墨挥画,生如惊鸿。
路栖云低着头细细梳着发丝,那把柔润的发沁在指尖,像是与他逗笑,抓也抓不住,他顽劣心起来了,给沈琼玉束发之时还偷偷编了一根小辫藏在里头。
这场景与往日没有不同,只是沈琼玉虽然端坐内心却是思虑良多。
仙人之梦,不可能无缘无故,梦中所示,皆是真实。
他面上仍旧半点情绪也无,只开口淡淡道:“伤可好了。”
路栖云听他问话,鼻腔里像是哼一样的回应了下,弯下腰去拿搁在一旁木桌上的羡云璧羽冠,他之前已经梳好发髻,此时将羽冠戴上,又用玉簪簪好。
“李思驰比我修行的时间长,还不是三两下就叫我打下台去,就算伤也伤不到哪。”
他嘴里不屑的是门派中的大会,玄序会,十日之前刚刚筹办完三年一次的比试,踏星宫的弟子都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和森严的规则,除祟或者接受天奉书都是要根据等级来划分的。
本门内弟子入门后便为最末等级的癸,年岁及修为增长后可在玄序会上一展身手,一般弟子大多三年可升一级,也有资质优越者,越级挑战也是可以的,不过最多可一次越两级,否则修为差距过大打斗下很容易受伤。
宗内高阶等级极少,踏星宫的弟子足足有千人以上,可甲等弟子不过也才三十余人左右。
这可是门中大事,三年磨一剑,所有人都跃跃欲试,但凡提级那简直能光耀师门!
大会之前路栖云的等级在庚级,他之前整日不学无术,也不认真修炼,因此级别一直都不高,没想到此次玄序会上,却一人连跳五级,直挑掌门亲传弟子。
打法狠绝,下手毒辣,简直不要命。
沈琼玉手搁膝头,不自觉地收紧,他知道路栖云性格一贯如此,不由叹了口气。
“性浮气燥,张狂无度。”
沈琼玉落下这一句评价便再无言语。
他自然知道路栖云极是有天赋,只是他却从不用在正途上。
路栖云听着他师尊给他的评价,这样的话他听了许多次了,多了之后就变得不疼不痒,“其他长老的弟子只要能过级,都是高高兴兴的夸奖,到了我这师尊一点笑样子都看不出来。”他的语气带了几分无所谓,“不论弟子做成什么样子,师尊好像都不会满意。”
“你能如此知进为师自然高兴,可你也不必逼的如此狠。”
“狠?”路栖云拿着梳子搁在桌子上,木头相接的咔哒一声脆响,“我逼谁了?逼李思驰了?要不是他先前!”路栖云猛然顿下,半会儿咽下一口气,“他对我也没手下留情,难道就因为他是掌门弟子我就要让?那今天断了胳膊的就是我了。”
“同门切磋,点到为止即可。”沈琼玉听出他有所隐瞒,但是他没说,沈琼玉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他坐在塌上合眼不再瞧,只是冷淡道:“浮躁,为师与你说的,你竟一点都听不进去。”
“……..”
路栖云心里憋着一股气,立在那也不答话,沈琼玉的说教一刻都不停,整日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管束的他极其严苛,路栖云对他早就心存怨怼,今天见沈琼玉又这样问,火气就有些压不住。
“师尊又要怎么罚我?”
沈琼玉也拿他没什么办法,此时再看他,思考了好半天,忍不住摇了摇头,“算了。”他搁在膝上的手抬起,冲着路栖云挥了挥,似乎是不想多言。
少年巴不得赶紧离开这破地方,立刻顺坡下,“弟子晚些还有早读,不打扰师尊了。”
这几年来每次二人的谈话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沈琼玉不愿与他争辩,路栖云又难压心中火气,今日也是一样,路栖云端起铜盆,直接转身出了屋子。
沈琼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前猛然间又浮现出方才梦中的场景。
那幅场景他根本不曾见过,哪怕是当初刚入世经历的九幽之战也没有梦中所见的可怖,清醒了这么久鼻子里好想仍旧都能闻到那种血腥恶臭的气味,天地昏沉,耳边风声嘶吼,冤魂厉鬼呼啸而过,无间地狱中裹挟着哀嚎遍野,所望之处具是肉泥红浆,世人皆是白骨,在泥泞中绝望的伸出手掌,挣扎着从尘埃里向上攀爬。
尸山血海无穷无尽,而在那万千白骨之上立着个人。
梦中的路栖云模样与刚才完全不同,身如山岳,力可撼天,强大的气场压迫他一时不敢呼吸,那双平日里淬着炙热的眼睛呈现出洒金一般的黄色,面容阴郁,狠戾异常。
他在梦中掐着沈琼玉的脖子,手掌的力道越收越紧。
沈琼玉不知道这梦究竟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梦到这么一副场景,他不敢继续往下回忆刚才的梦境。
门外风声哀嚎,他额头上的汗珠已经被冷风吹的消散了,路栖云走时门没有关严,沈琼玉抬起眼,透过缝隙看了看门外落雪,素白皑皑,一片白色当中少年身影越来越远。
待到脚步逐渐远去。
沈琼玉忽的心头鼓起,他突然想起来,仙人无梦,若是有梦,便是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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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