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群山,洗出一片如画般的迷蒙青黛。
云霭缭绕间,几位少年人的身形在庞大的山脊上忽隐忽现。她们净色的衣摆扫过生长在石缝中的灵草,负轻剑拾级而上,正低声相互交谈着什么。
与此同时,笼罩于整座青帝灵山之上的法阵正被仙界每十三日一降的雨水冲刷,在距她们数百丈之高的仙雾中散发出小仙们看不见的融融金光。
这几位学生刚从剑台出来,摆脱刀剑的锋锐煞气,身上便也跟着松懈了。见已经远远走出剑尊掌控的结界范围之外,彼此谈论的话题便从净心悟道变成了闲谈八卦。只是刚闲聊没几句,其中一位便忽然停下脚步,满眼悚然地往石阶之上远眺而去。
通往青帝灵山之顶、学生们所居青室的这条必经石阶上,不知何时竟然蜿蜒出了一道狰狞的深红色血迹——
像是不久之前,曾有谁挣扎着手脚并用爬上去一般。
几位来参与伏剑仙学的少年小仙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向血迹消失不见的方向,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为首那个小心绕开地上未干的血渍,像是想到什么,了然道:“应当就是她了,今日就只有她不曾来上结夏剑尊的早课。”
见有人开了这个话头,剩下几位也不再沉默。其中有位像是知晓什么内情,叹息一声:“既然与剑无缘,拔剑三百年不出,为何还要来青帝灵山听学?”
“……兴许是因为虹京仙子的缘故吧?”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都一齐扭头盯向了此时开口的小仙。见她们面色不豫,她迟疑道:“是我说错话了么?可是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你既然已经知晓,便不要再说破,”走在最前的小仙轻声告诫,“虹京仙子不喜她,切莫在仙子面前提起有关于她的事情。”
血迹还在沿着石阶蔓延,像条逆流的小河。
几位小仙又重新沉默下去。石阶小道旁山花开得正好,芳香扑鼻,却如何都掩盖不下她们脚下幽幽散发的血腥气。
她们加快了步伐,刻意不看阶上一层层拖行而上的血,可那人未干的血渍却像天女飘带般裹了上来,将人心神扰乱,实在可恶非常。
据传虹京仙子已参悟至离成真神仅差一线,于是更加追求返璞归真式的苦修,下禁制使整座青帝神山的仙人不得御空飞行。几位参加仙学的小仙费了番功夫沿着石阶爬到山巅,便看见那道血迹拖曳着隐入林中,消失在某间偏僻的青室之内。
再回首看,那人的血像是自石阶最高点倾泻而下的瀑布,红的扎眼。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剩风吹过林花时的簌簌响声。
许久之后,不知是谁半真半假地叹息了一声:“真是好狠的心啊。”
*
春雨淅淅沥沥打在廊下。
在人间,这样的雨水应当是金贵的,润如酥贵如油,但在仙界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凡物。人界农家怕雨迟迟不来,仙界小仙嫌雨扰人清梦,听着雨声,浴桶中蜷缩着的小仙眼睫微微颤了一下,似乎仍陷在惊惧的梦中。
此处是青帝灵山之顶,来参加伏剑仙学的学生们暂居的青室。
青帝灵山那位有虹光照世之美称的主人喜静,即便不在她眼前晃悠,小仙们也自觉不在她山里吵闹。但此刻约定俗成的规矩被打破,不知在房门外蹲守了多久的人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大声拍门。
“沈师姐,沈师姐?”
暖风吹过小轩窗,裹挟着窗外少年焦急却也含怯的呼唤声,在白玉浴桶中漾起细碎的涟漪。
许是叩门声太响,将她从噩梦里搭救出来,在浴桶中不知浸泡了多久的小仙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身量颇高,身在浴桶之内难以让她完全展开手腿,只能以一个不太舒适的姿势靠在桶内。在意识骤然清醒过来的那瞬间,沈芙心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起,便率先闻见了接骨花与血水混杂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也不知自己在这只桶中究竟呆了多久。
接骨花宜与热水相和,但此时桶里的水已经全然变冷了。她拨开漂浮在水面上的那层白色花枝,底下的水竟然呈现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直到亲眼看见血水的刹那,她才迟缓地感受到自己周身传来的撕裂般地剧痛。
沈芙心觉得自己不光头疼,身上也疼,简直没有一处是清醒的。
分明自己方才还置身于赵览萤远在万里之外的宅邸,在意识消弭的前一刻自裁震碎了仙魄,按理说如今应当没有神智,彻底沦为无情无智的堕仙才是——
她捂着脑袋尚在思索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屋外的人语声中却已带上了哭腔。少年小仙想起沈芙心睚眦必报的性格,更加不敢闯进来,只得更加用力地拍门:“沈师姐,你是不是死了啊!”
……是啊,分明她自行震碎了仙魄,于仙而言失去仙魄与死无异,可为何自己却会出现在这间……
这间晦暗狭小的青室之中?
沈芙心浑身一激灵,生满剑茧的指尖用力抓紧浴桶边缘,吃痛站了起身。
她环视一圈这隅小室,果然在木桌上看见了一捧开得正盛的粉芙蕖。除此之外,还有那把固执到三百年不肯为她所出的所谓本命神剑。
来不及思索更多,极致的痛楚与寒意促使她跨出浴桶,召出芥子袋翻找衣裳穿。接骨花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身上的伤开始麻痒起来,沈芙心自记事学剑起便挨过无数打,已经打出了经验,知晓这是好事,说明伤口正在愈合。
拍门的人听见屋内动静,后知后觉地发觉原来是沈芙心不愿搭理自己,声音又弱下来:“沈师姐,你伤得好严重,不若我去与虹京仙子与结夏剑尊求情,让你明日不去剑台学剑了,好不好?”
听见熟悉的名字,沈芙心怒极,猝然弯身便吐出一口鲜血来。她勉力扶着浴桶边缘,凝视着满桶血水中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恨恨道:“赶紧给我滚!”
“可是沈师姐,”门外的小仙不依不饶,“你又不去剑台,虹京仙子她恐怕会忧心……”
沈芙心整理衣衫的手停滞一瞬,原本盛怒的情绪被这忧心二字牵扯,眉眼竟又舒展开,变作一团化不开的嘲讽笑意。
她苍白的唇上尽是方才受鞭刑时吃痛咬出的伤痕,这一笑牵扯到伤口,原本憔悴不堪的脸因着唇齿间濡湿的血迹平添几分怪异的艳色。
任谁忧心,赵览萤都不会忧心。
只因此人根本就没有心。
经了这样一番折腾,沈芙心倒也都记起来了。三千世界怪奇之事不少有,可所谓重生却真不常见。她沈芙心不知走了什么大运,竟然重生至了与虹京仙子赵览萤结契的前三个月,在青帝灵山听学的时候。
说来她今日这身鞭伤还是拜赵览萤所赐。
仙界显位于人界,又受制于神界。如今身在仙界的仙人们哪位不是天之骄子,除却刻苦修炼从人界飞升上来的,还有些许受天地灵气催生出的仙二代灵胎。
沈芙心便是仙界土生土长的仙二代。
据说她是只遗落在外的弃胎,其养父看她可怜,将她从河渠中捡了回来。
为报养育之恩,她汲汲营营七百年。分明是承天地灵气而生的仙胎,可悟性极差,半个仙界都知晓仙界以西,南柯连廊处有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废物。
沈芙心被家族送来青帝仙山听学,参学三百年拔不出哪怕一柄剑。剑台的结夏剑尊在昨日终于忍无可忍,将她痛斥一顿。沈芙心悄悄给自己施了个屏声诀,表面恭顺,可心里却也厌烦了拔剑不出的日子,便一连三日未去剑台学剑。
结夏剑尊乃是先年淡泊名利的陆地神仙,靠论剑飞升上来的正统仙一代。平日是软塌塌的老好人性子,却最恨她们这些打降世起便是小仙的学生懈怠。于是一怒之下告上无量法台,请赵览萤做主。
虹京仙子赵览萤作为最年轻的仙山之主,倒很给剑尊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掌鞭,给了沈芙心七十二鞭。因着沈芙心恶名远扬的品行与家世,众小仙避她不及,更不会帮她。她法术被禁,晕死过去数次,是自己一个人从无量法台爬回山巅青室中的。
思及此处,沈芙心垂下眼睛,望向自己手臂处翻白的狰狞伤痕。
她前世曾以为赵览萤心中没有爱恨,只有大道悲悯。可笑沈芙心识人不清,收养她的家族,看似慈爱的养父,高高在上的神女……桩桩件件尽是将她推向死路的助力。
一切撕破谎言的荒唐事,都要从那纸滴了赵览萤心头血的结契书说起。
沈芙心原以为家中爱重她,这才帮她挑个最好的仙子相携永生。可直到大典热闹散尽后仙子挑开她缚眼的红纱,直到仙子在满室萤火微光中对她似是怜悯似是嘲弄地笑了笑,说出的那句话如同泼醒沈芙心的冷水,让她从头到脚战栗起来——
她说,沈芙心,看你资质,倒真如她们所言,是个好炉鼎。
五月十七,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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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拔剑不出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