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儒设宴,摆了好大排场。
他家财甚多,宅邸占下了四分之一个归义坊。虽比不得隋时杨素尽一坊为宅,但也令张儒颇为自得。
桓喜还未走近,便已感叹,张儒好高调的做派。洛阳所居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不常见谁人摆出这般排场,但思及张儒是为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倒也并非刻意显摆,算不得个错处。
桓喜与端木芷被桓温佘差遣来告知张儒他妻子的死讯,桓温佘自己则已与韦左思一同去查看案发现场。起先桓温佘本想让他们二人径直回桓家宅子好好休整,可桓喜听得鲜花船情形,却实在不由得多加注意起来。
桓温佘不愿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多涉险,但也拗不过她,索性派了这样一桩走不脱的活计给桓喜与端木芷。
行至张儒宅前,便能见门口正排着长队,原来是正派发些细粮,再上前一问,竟谁都能够领上一些。
“怪不得今日城里如此冷清,原来是人都跑他这儿来了。”桓喜喃喃。
他们二人此番行事本需隐秘些,免得走漏风声。但这张儒门口排着如此之多的人,与其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倒不如干脆寻个由头正大光明地进去。
桓喜拉着端木芷在旁瞧看一会儿,发现驾车而进的商贾与领粮便走的人等不同,均是手持一份轻薄请柬。仗着端木芷内功好,让他将请柬内容偷摸瞧看一二,二人琢磨着一仿,便将请柬粗略做出。
“能行吗?”端木芷瞧着粗糙的仿制请柬。
“据我的经验来说,门房一般看人服饰不错,不像是要进宴蹭吃蹭喝的乞丐等流,压根就不会细看请柬。”桓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二人的衣服料子当然都并不差,桓喜又摆弄了一只幞头戴上,好让自己的碎短发不那么引人注目。
然而,张儒家的门房不但细看请柬,还记得每一份请柬上的名字。
这门房看年纪约也就十几二十,年轻得很,捏着手里的请柬,狐疑地打量桓喜与端木芷:“……你们,真的是老爷请来的人?但此次请来宾客总共二十一位,每个人的画像我都看过,你们两个……”
“画像也不一定精确,是吧?”桓喜露出一个大弧度的微笑,凑上前去,欲稍塞些金钱说服他,“我们二人也是慕名而来,这不是张老爷正重金收购珍奇事物吗?如果能稍稍崭露头角,我们俩就飞黄腾达了……”
话还未说完,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个熟悉身影,转头仔细一瞧,桓喜眼睛睁大,忽然双手一张,不忘扯上端木芷,带着夸张的表情声音与肢体动作,向青年冲了过去:“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我的张菀方张大少吗——”
她蹭一下窜进院子里,门房压根没反应过来。直到桓喜已经一扯身材高大的张菀方,抱着他的脖子猛拍他后背,门房方才大喊了一声,转身要来捉她与端木芷。
张菀方忙抬起手制止了门房,因为桓喜已经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要是不让我进你表舅家门,你在国子学的糗事明天就全洛阳皆知了!”
端木芷在旁听得清楚,轻声补充道:“烦请告诉他们,我们是请来的宾客。”
一来二去,虽然有点瞩目,还是进了张儒家的院子。
张儒的宅子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夸张,占地之大、装饰之华美,是平民家中无可比拟的。即便端木芷已见过许多富商宅院,但与此处相比,都堪称相形见绌。
“——介绍一下。”桓喜拍拍端木芷胳膊,“这位是张菀方……”
“父亲是三品官的那一位。”端木芷接口。
“对!”桓喜便转而站住脚步,向张菀方道:“你小子为什么在洛阳?照理来说,你不正应该在长安准备入太医署了吗?坏了……不会是我临走前的三拳两脚,当真给你打出什么问题了吧?”
张菀方摸了摸头发:“没有,我当时口无遮拦……总之你打我一顿倒也没错,下手有分寸,还正好能让我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装装样子,顺理成章躲了催我入朝为官的事情。这次出来借口养病,也是心里烦闷,来表舅家是因为两位表弟满月……这位兄台是?”
“在下端木芷,江湖人。”端木芷看出二人关系相熟,因而道出实名。
“幸会幸会。”张菀方眼睛一亮,显然对江湖人是大感兴趣,正欲再说,却忽见前方有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腰配精致带钩的中年男子走来。张菀方一下子闭上了嘴,规规矩矩起来,躬身行礼,道:“表舅。”
看来这表舅侄俩相当生分。
张儒向来喜欢因循守旧,爱面子,对礼节要求一向很高,见状便满意点头。而张菀方看了一下桓喜与端木芷的眼色,引见道:“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这位是桓喜桓悦己,这位是端木芷。”
闻言,张儒面色微变,向张菀方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离去。对于长辈,张菀方只得照办,只在路过二人时轻声与他们道:“我现在暂住履顺坊……”接着便不停顿地快步走开。
“桓喜,你父亲是监安使桓直。”张儒面色不虞,问道,“我记得我邀约的宾客中并没有你们二人,监安司找我何事?”
桓喜最讨厌面对装腔作势的老古板,忽然之间勾住端木芷的脖子,揽住他的肩膀,跷起一条腿来,没了个正形。她拍拍端木芷肩膀,道:“他说。”
这却是他们一开始便商量好的,于是端木芷当即便说:“嗯,张儒,你的妻子伏氏已被人杀害,被监安司发现。”
他将话直言快语,桓喜跟着敛了笑容,看起来便更严肃些。再看张儒,反应却有些奇怪,端木芷此言一出,他后退半步,当即便满头大汗,眼中除却悲痛,更多的竟是惶恐之色。
——这当然不对劲,桓喜与端木芷对视一眼,由桓喜当即诈道:“张儒,监安司已经查了个清楚明白,我建议你将口供予我,争取宽大处理。”
按理来说,无论张儒是知晓真凶是何许人也,抑或错手谋害伏氏,此时也都该将事情和盘托出。毕竟监安司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头在此摆着,唬人得紧。
谁知,张儒听了此话却忽然哼笑了一声,揽袖擦去额上汗水,说道:“我有什么可供述的,又没犯案。反而是你们两个,在我幼子的满月宴当日大放厥词……”他话说得底气十足,面上也当真有些悲痛,然而惶恐也明确地潜藏在眼底、肢体之中。张儒久经官场,遮掩神色已如身之使臂,收放自如,然而这些反应却皆不似作伪。
张儒深吸了口气,冷声道:“监安司要查便查吧,我还得办完幼子的满月宴,再考虑如何为夫人发丧,不送。”
说罢,已头也不回地走远。张儒宅里家丁甚多,门客里也不乏好手,这些桓喜与端木芷在与张菀方同行时便已知晓。应是张儒边走边吩咐了些什么,很快便有护院前来撵人。
桓喜没有推拒,与端木芷一同被赶出了张儒的宅院。此时门口领细粮的人群依然没有减少,排了长长一队,桓喜向一脸了然的门房问道:“你们这儿细粮发多久?”
“一直到闭市,回去找东西来领也来得及。”门房觉得他俩实在丢脸,满面同情。
桓喜跟他道谢,又跟端木芷说道:“假如他真的做了坏事,你觉得?”
“他当然会去销毁证据。”端木芷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