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开寻的落脚处是个二层小楼,离河流稍远些,并非紧挨,但打开窗户探出身子,也能瞧个清楚。
来了才知道,上游靠近城西,临近市集,于是三人是落脚于一家食肆二楼。这间食肆里面干净,二楼一间房储放着米面粮油,一间房中放着些矮桌垫子,应是供客人使用。
尹开万分不客气,进了食肆一通翻找,已在开锅烧火,顶着桓喜的微妙视线解释道:“这是我一位江湖朋友旗下的小店,你们过意不去,往桌案上扔些铜钱便是了。”
不一会便满屋喷香,桓喜不为所动,支开窗子,向河岸边望去。
城中河段中的冰比郊外更加零碎,上游已几不可见,这条河弯弯曲曲跨过了整座县城,自城西到城北,共有拱形石桥六座。桓喜坐在窗沿,想着:这河岸两侧均紧挨市集,白日里少不了人,若想掩人耳目,恐怕只能是在石桥之下。
于是她撑手一翻,跃出窗去,三两下便至这窗子正对的石桥底下。桥拱弧度小,略平,但人能钻过,过船也绰绰有余,可若人在船里,恐怕便只能趴着。桓喜扒住桥沿,试试还算结实,便将脚支在地上,一手一脚扒着桥沿,一手一脚抠着桥底砖缝,攀爬至桥底中段。她松了抠着砖缝的手,自怀中摸出个火折子,牙齿叼起盖子一吹,桥底亮了些许,桓喜不由得庆幸自己有在做事前将折子燃起备用的习惯。
这桥底有几处深些的划痕,模样老旧,也有几处浅些的痕迹,新鲜,手一捻便落下灰尘与细小碎石。
岸边传来一道声音:“你这姿势可不太雅观。”
桓喜听出是尹开说话,气定神闲地翻了个白眼,道:“姿势好看也不能当饭吃。”说着,她身子一蜷一翻,翻了两个身便上到桥上,道:“你既然去衙门取过钱袋,应该也看过他们拖上岸的船吧?”
尹开与端木芷站在一处,嘴里啃着半个煎包,像是早便等桓喜问了,闻言道:“这船说奇怪奇怪,说不奇怪也不奇怪。不奇怪,因为它好歹是个能浮起来的船;奇怪,因为它木板窄小,乱打的麻绳木钉众多,像是被拼凑起来的,若有人要在上面乱动,实在说不准会不会沉。至于纸花,则是由书卷撕作的大小不一的纸张叠成,来源已明,近日私学的书少了两本。虽然大部分纸张已湿透了,却也还有些能辨出字迹,已叫人认过了。”
桓喜抬手略一比画:“是否船头或船尾高出这些?”
尹开摇头:“嗯,不是,是船上另起了个小柱子,用来绑紧丰秀莹,高度倒的确如此。”
“有人与我说过,城西有家卖小孩儿玩意的铺子,新招了个会折纸花逗小孩儿玩的伙计,想必下午时县衙已差人问过了吧?”桓喜道。
端木芷在旁道:“这件事先前与尹兄问过了,这伙计下午不在店中,被丰智雇去了,因而暂且未曾。”
“王老二呢?”桓喜又问。
王老二在他自己屋中。
再见到端木芷,王老二又复现了白日景象,看样子也是真怕了他。此人一屁股坐到地上,飞速将自己挪到屋子角落,颤颤巍巍道:“你……你,我不是已经把丰智的事都告诉你了吗,你怎么……”
桓喜也懒得废话,单刀直入:“你不必再怕,丰智已死了。我来此,是想多问一句:丰秀莹近来本要出嫁,是也不是?”
王老二听了消息先是一呆,表情几乎凝固在脸上,却未表现出什么欣喜。他松了力,颓然坐在角落,让桓喜品出了一丝怅然,也不像是对丰智有什么深仇大恨。王老二慢慢道:“丰智他、他竟然……”
桓喜等了他一会,他才继续说道:“嗯,是……至少丰智是这么在城中散布消息的。”
丰智待家里人一向是好的,丰秀莹若不想嫁人,他当然不会勉强。他知道女儿与潘椿二人互相喜欢,却觉得潘椿为人太过懦弱,不大同意,因而散布了丰秀莹将要嫁人的讯息,要看潘椿这小子有没有上门的勇气——若潘椿当真敢当面对丰智说出自己对丰秀莹的感情,那么丰秀莹也当真是嫁了,却正是嫁给潘椿。
听王老二将话说完,桓喜沉默了一会儿,心里说不上是唏嘘还是别的什么,转身便要与端木芷尹开二人再去下一处地方。正当他们要将门关好,忽然,王老二竟高声问道:“等……等等!丰智,丰老爷他,是怎么死的?”
“你认识萧三吗?”桓喜反问。
“认得,听别人说过,他幼时家贫,就是在城郊落脚,离现在他开的旅舍没有多远,估摸着也就二三百步的距离。”王老二急急说完。
桓喜低低道:“白日官府自会公布消息。”随后,将门掩上,转身便走了。
虽是问了,桓喜三人却未往萧三居所而去,会折纸花的伙计与王老二住在一个坊中,桓喜独身前去拜访,尹开与端木芷则去了城西那家卖小孩儿玩意的铺子。
说到底,桓喜对尹开没什么信任,因而让端木芷一同前去,端木芷也未反对,只道小心。
这句话却有些说多了,桓喜寻见这伙计时,他夜半三更未睡,正独自坐在床头,面色忧虑焦急,正是懊悔模样。桓喜探清屋内仅他一人后自窗进,身后又背着宽刃阔刀,将伙计吓了一跳。
伙计不过是一个铺子伙计,刚做了亏心事,以为是有人寻仇,三下五除二将事全说了:这纸花是他所折,用来干什么当时一概不知,只知道是老板让折的。
桓喜问他:“这城中可还有别人会折这东西?”
伙计未敢欺瞒:“这……这不过是折纸,虽然纸贵,但会折的当然大有人在啊。我可认识一人,会用布或草来折呢。”
于是桓喜又打发了他两句,暗想:如果一开始就按步温平给出的线索去查,这事情应该早已明了。却不知步温平独独道出这伙计会折纸花,不提其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被从睡梦中薅起来的店铺老板精瘦,略矮,被桓喜一刀刺在耳边,又对上她面无表情的脸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桓喜吓人的招式向来就这么几套,对付一般人倒是够用。屋内幽暗,冷白月光一照,店老板几乎以为是厉鬼索命,被吓得较初见端木芷的王老二好不了多少,不住忏悔。
桓喜连口都没开,就险些被唾沫星子喷个一脸,无语的同时更添烦躁,想了想,施展出平生最女性的声音幽幽问话:“你……为何害我?”
店老板支支吾吾说个不清,只一劲儿抹鼻涕忏悔,桓喜又问:“为何……要用纸花与船……?”
“这、这是有人告诉我的,说是……水湍族的祭奠方式!我,我……我觉得如此仿照,往下查肯定就会查湍族人……”
老板声音越说越小,眼见又要再行讨饶,桓喜趁他低头,从窗户进又自窗户出,临了留下一句:“老板,你天明自去县衙。”她这句话语气拿捏得精妙,阴阴凉凉、鬼气森森,路过的听见都得抖上一抖,更甭提本就被吓得够呛的店老板。
事约莫是办完了,桓喜盘腿寻了处高些的屋顶坐下,想着该去哪里找找步温平。丰智一家的事她可没忘,当时步温平与他们留于一处,几刻钟的功夫回去便成这般局面,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萧商无迹可寻,步温平虽暂时不在衙门,桓喜却有办法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