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此人,油嘴滑舌、涎皮赖脸、唯利是图、趋炎附势,市井小人是也。
然而他虽处事如此,却从不贪图小利,正因此,他也结交有几个朋友。
自他枕下被搜出的九刃教来信是一封请帖,请的却并非他——他竟是分发请帖的人。
因为他的朋友,正是萧商。
桓喜对此,暂且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她与尹开二人将牧施飞做过紧急处理后偷带进城,于承德坊内敲开了一处医馆的门,开出相当慷慨的价钱后,将牧施飞托付给医者,二人索性先寻了个地方吃饭——桓喜自然想先去找端木芷,却被尹开拉住。
尹开有些不可置信:“你的同伴——端木芷,莫非是指十雅之一的端木芷?”
“十雅?”桓喜一怔,回想起来,在她一语道破花香暖的伪装之前,她也曾说起过这个名号。彼时桓喜一门儿心思扑在了霜露镇里姜家乱七八糟的事儿上,没有太过在意一个名头。
“十雅,琴茗书画诗酒舞礼香花,端木芷此人不正是其中舞雅?”尹开顿了顿,向周遭扫过一眼,压低了声音,“此十雅是半年前萧家借百声难知何来疑之口传出,排入半数青年才俊,半数德高师者,很快,榜上之人无论先前声望如何,皆声名鹊起。对了,我有小道消息,听说萧家近来要将百人论与怪人谈重排,再新加一榜,桓少侠可有耳闻?”
桓喜摇摇头。百声难知何来疑她倒清楚,此人善拟声、藏匿,口中所传消息可信度极高,学识渊博,算是个人物。可惜来无影去无踪,少有人能亲眼见上一面,甚至几乎无人知晓此人真实名姓。她想了想,提出疑点:“为什么这所谓'十雅',很快便尽皆出名?”
尹开笑眯眯道:“因为总会有人不服,总会有人顾影,总会有人见不得别人好。”
他将关窍一语点破,随后姑且向桓喜叙说先前打听来的萧三的一二情况。
说来也怪,萧三此人原来并非住在城内——他平日似乎就住在旅舍内,偶至城郊,几乎从不进城。因此虽尹开说陵县百姓皆言之凿凿,但桓喜还是将得来的对萧三的印象归于流言之内——街谈巷议并非半点不可信,但总是过分夸大其词。说到底,无论他人评价如何,都不投以偏见,算是桓喜的处事原则之一。
而尹开——只是跟着桓喜,似乎一点都没在意先前被他差遣着带潘椿进城的裴冉。
又或许,因为他知晓,桓喜在意潘椿情况,所以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扯着他去找他们二人。
走至半路,一直未多言语的尹开忽然停住脚步,比了个手势,令将要开口的桓喜闭上了嘴巴,侧耳细听。
不知何处,竟有一道细微的声音传来,好似正在演曲艺说话,讲的是本传奇,剧情已至中段:“……于是六郎将箭挡了,猛然回首,果见碧已趴于桌面,似不省人事。他如此一愣,匪首另二箭已至,将他腕手穿透,哈哈大笑,只道:'六郎,悔否!'——六郎不答,抬手一折,将箭拔了,甩臂一挥,竟直将匪首小腿穿透。随即,他竟凶目含泪,不顾流血腕子,去探碧鼻息。探得微弱气流,六郎大喜,当即霍然起身,几步蹿至匪首旁,手里已捉了一柄短刃,怒道:'解药拿来!'……”
待其语声渐隐,尹开方才再度迈开脚步,脚下一转,却未再往本要找裴冉的路,道:“桓少侠,裴冉潘椿暂安无事,我们可以且先……”
“……这是二兄规划的暗语,我能听懂一半,你是二兄的人?”谁知桓喜忽道。她已皱起眉头,单手叉腰,表情疑惑又无可奈何。
于是,尹开本要出口的连串安排与已编好的托词就此打住,他仅愣了一刹那,还未想好是反驳还是就此定下,便又见桓喜开口。
“做一件事最少要做三个计划,三个计划中又最少各自备出三个备用计划,这就是二兄的行事风格,我知道的。”桓喜对此没辙,叹了口气,“他莫不是见我事了也未回都城,让你来找我?”
“没有,在下来此与这些都没有干系。”尹开道,“四小姐,说实话,你掺进来实在是意料之外。”
此时天色已晚,桓喜与尹开停在坊内小巷,周遭无人,夜幕寂寥,着实安静。桓喜停顿了一会儿,方再开口:“你是真杀手还是假杀手?监安司下应只有文职,你会武,又在江湖有名声,不可能是监安司里的人……二兄莫不是瞒着家里私收江湖人了?又或……你是不良?”
“不。”尹开忙转头连瞧寂静周遭,“我非监安司中人,裴冉才是,我不过与她同行。四小姐,你二兄与我有恩,因此我才——是谁?!”
桓喜忙听他所言向后去瞧,手已搭在自己刀柄之上——谁知,身后仍寂寥无声,巷内浅薄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她立知中计,再一回首,果不其然,尹开没了踪影。
“他为何要将我甩开……?”桓喜懊恼地略一思索,认为问题出在自己未听懂的另半暗语之上。
监安司是自安史之乱平息伊始设立的监察组织,立足于皇城,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行监管六部及江湖之事。且,监安司仅设文官,由监安使统领,乍看起来不大起眼,好似并无实权,只有局内之人才能明了其中关窍所在。
本任监察使,正是当任桓家家主、桓喜的父亲,桓直。而她的二兄,桓温佘,今年二十有二,比大姐桓温柔小了三岁,又较桓喜大了三岁,早早入仕,又承了官荫,领着实职,忙碌得紧。偶有不忙之时,多是与家中几个小的演武喂招,又或与桓喜抱怨一二,再带她满城玩耍。
桓喜听懂的这一半暗语,就是自她二兄口中得知:这不难,也并非什么极密,不过是于书库或择或撰了几个传奇志事,以特定情节暗喻情报,适用范围实在有限。桓喜听得懂这是说潘椿情况尚算稳定,还活着,却不知余下还有什么情报掺杂其中。
虽然讲话者声音遥远,颇为模糊不清,但她猜测这是裴冉在为尹开传递情报。既是监安司事宜,自己是否应当别去碍事?桓喜仅踌躇了一会儿,当即自己脚步一转,向陵县之中最大的宅邸——丰家而去。
无论如何,她此刻是受潘椿所托,找出暗害了丰娘的凶手,并为其洗脱莫须有的罪名。即便对于萧三的事再过好奇,对他与九刃教的关系还未知晓,桓喜也将寻到陵县中潜藏的凶手一事放在了前面。
只是实在不知,步温司直于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行至半途,天空隐隐飘下雪花,这样的夜晚夜色并不浓郁,便是穿了夜行服也不如往常好隐藏身形,尤其桓喜一身红衣。她刚至陵县,不知晚上夜巡力度如何,自觉谨慎些更好——何况,她一路至此,没个名正言顺的官府名头,也没打算去礼貌地叩响丰家大门。
丰娘一早便被丰智接回家中,丰智又请了三位医者前来诊治看护——整个陵县也不过四名医者,他出了大手笔,一下请来三位,想来也是急得不行。
临近丰家宅邸,桓喜放慢些脚步,在别家屋檐上摸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择了后门,打算翻墙进去。然而,待她悄悄摸到这饰了夸张纹饰的后门之时,却恰见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从自己本也看好的位置翻了进去。
桓喜大惊,使力一跃,单手一翻,便也进了院里。她落下时,方才见的那抹白色身影还在,显然也是察觉到了桓喜。
这次,桓喜上上下下将他的脸确认了三遍,方才惊喜开口唤他名字:“——端木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