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像一个才安上声带的人,开口一哑,咳了两下,才发出音来:“所以在一、三氏族关系破裂后,您愤而离开了血统区,对吗,伊莎·克莱尔夫人?”
尘封了45年的名字,45年后被再次提及,白兰夫人无法说清自己的心境,心里是白茫茫、空落落的一片,一双眼眶却擦了点心头血,一声不响地红了。
回忆也是一种痛苦的复仇。
她没有正面回应雷伯恩的问题,指尖飞快地一沾眼角:“再后来,你出生了。我得知这个消息,特意留意了一下日期,12月27号,你出生的那天,我听人说,魔夜很多很多年没有那么大、那么软的雪了。”
说话时,白兰夫人情不自禁地望向窗外。
“到今天为止,血统区还在疯传你跟威尔德势不两立,你年少时他待你不好,打你、骂你、苛责你、逼迫你、关你禁闭,跟我认识他时截然不同,听起来性情大变,成了一只眼里只有政治的凶兽……你知道我嫁过一次人,婚姻持续了十五年,我厌倦了,结束了那段名不副实的关系,来了梵皇……我不能说我很乐意恭候他,但我终究还是在等他。”白兰夫人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所以你说,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
雷伯恩活像不会说话了,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在冷沦靳眼中,他仿佛一座石灰制成的人像,轻轻一戳,就会凹陷进去一块。
窗玻璃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雪花密集而仓促,从天上坠下,向东、向西、向南来北往的四面八方旅行,殿外整片河岸都落了白衣,轻轻拥住不远处荒芜的林子和山上清冷的教堂墓园。
雷伯恩的曾祖父老威尔曾因痴迷暗羽之力惨遭杀害,其子威尔德为报父仇,13岁于第五代十三杀中脱颖而出,用血在九都的正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令各大家族忌惮,15岁又凭一己之力杀阿诺门——即阿尔文祖父。血族500年伊始,血统区危机四伏、波云诡谲,前两大氏族掌权人纷纷陨命,一时无人执政,各家族躁动不安、意图起势,北方又逢第五代狼人崛起,血谱中记载,威尔德在各方蠢蠢欲动时,镇压兄弟、远嫁姊妹,在霍文祖父帮扶下平定一百五十年兵戈相见的二次混战,将趁机作乱的五代狼人打回了“老巢”,花费两年时间,兵贵神速地坐稳了血统区第一把交椅,浓墨重彩的丰功伟绩,已然不是区区几行黑字可以概括的。
白兰夫人本名伊莎·克莱尔,把这个名字中的任意一部分取出来,都是血统区无人不晓的存在。论姓氏,克莱尔家族是十三家中最“新”的一位,近百年来,在三代掌权人布莱克博罗·克莱尔的率领下,凭优势区的强悍实力挤掉了当时的第三氏族休伯特和第四氏族布拉耶,一跃而起,堪称后起之新秀;论名字,伊莎当年的求爱之举轰动一时,为求垂爱,不惜将家族利益拱手让人,闹得满城风雨,最终抱恨嫁人。
从血族642年伊莎初遇威尔德,到660年两氏族联姻破裂,十八年的时光加上婚后漫长的等待,诸此种种弹指一挥间,死去的人折磨了活着的人半生,回首过去,她竟还不能释怀。
“抱歉夫人,我无法说清爱的来源。”
白兰夫人似哭似笑地“哈”了声,在空气中点了点:“这不怪你。实际上,做人做鬼,我都觉得他很幸运。不管哪种生物、哪个族群、哪条现在看来连死神的镰刀也难以收割的生命,最终都会平平无奇地走向终点,也就是那个零点。可是他的爱情、他的痛苦、他的迷恋、他的残忍和执着,哪怕会随着光阴化为一抔土、一阵风,但永恒的、高浓度的爱与恨,却曾在某个瞬间,或是很长的一段时间,用力掌控过他,让土和风不断徘徊于天地,一次次飞扬、散去、重生,那样清晰的生命,真让人着迷又渴望。”
冷沦靳身为一个局外人,感觉白兰这一瞬间像灵魂初次饮过毒酒,因为美味而欲罢不能,好像也对死亡欣然往之。
“我们这一类人,平常太忙,几乎没时间去爱上其他的,只能爱死人。”
曾经奋不顾身的伊莎,现在心疾难愈的白兰,他们合二为一,一同平静地生活着,期待着生命的终结。
雷伯恩从面前的花瓶里摘了两朵花瓣,含进嘴里,慢慢嚼起来。
冷沦靳看清楚了,里面插的是一束桔梗花。
“我能冒昧问一句,费尔德为什么供您支遣吗?”
“因为封地。”白兰夫人说,“我上一段婚姻的定居地是费城,我哥嘴上不饶人,却私下在那儿为我置办了很大一处田产——他不说我也明白,是留给我作嫁妆用的。后来,我跟当地的房地产商合作,凭自己的本事吞下了好几处庄园,其中有一处地界,跟费尔德手下一个领主有争议,他找上我,想买下那块地,我对他提出了几个条件——”
于是乎,便有了后面的一切。
“古铁雷斯是我年少时的追求者,我让费尔德去联络他,本来好好的,后面却崩盘了,由着自己胡来。他以为我看不出他有私心?”
天意弄人,他们祖孙居然都有这种魔力,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打破规则、献祭所有。
白兰夫人扶着额头,嘲弄一笑:“好在他们最后也办成了事,你们来找我了。所以我并没有管太多。”
雷伯恩终于抬起眼:“伯爵恐怕不止是您年少时的追求者,您现在也容色惊人。”
算起来,白兰的真实年龄八十多了,看上去却三十出头,浇洒在金娘花下的水纹,有几处加盖到了眼角,留下岁月的痕迹,是沉淀多年后的风情万种。
一番比较下来,曾经严厉管教他、二百岁左右的威尔德,有秘术加持,竟也如花甲老人了……
白兰夫人摸上自己的脸:“很多人说我美,我真的美吗?”她苦笑,“他从来看不上我。”
她又恍惚想起夕阳下那个人拒绝自己的话。
他当时说,今天的夕阳很美……
“您很动人,但我没有足够的感情配得上这份动人,今天的夕阳很美,即使您受到了一个无足挂齿之人的拒绝,您的美丽也一如往昔。”
冷沦靳没接她汹涌的情绪,很没情调地打破了这一方苦情的小天地:“以您的身份,当面会见古铁雷斯不是难事。”
“是,我没脸见他,我对不起他……”
“您觉得对不起他,可您还是利用了他。”冷沦靳堪称刻薄地排列出事实,“古铁雷斯从始至终不知道您为什么引雷伯恩来梵皇,也没有过问,只是您说什么就做什么。他甚至以为你们之间有私人恩怨,而且是雷伯恩亏欠在先——谁让他主动跳了坑,他怎么会想到,您和他一样爱而不得,要把气撒在另一个人身上?”
从这个意义来讲,古铁雷斯和白兰也算心有灵犀了,只不过前者比后者更占一粒大米的理。
雷伯恩有些错愕地扭头看向冷沦靳——这个难伺候的吸血鬼总是这样,对外的情绪从不给满,大喜大悲都要釜底抽薪完才肯放出来,生怕背离了这条规则,等于是外行在演戏,会有被喝倒彩的风险。
听了全程的艾萨克十分刺挠似地扭着肩膀,借着回头的动作,从牙缝里憋出来三个字:“护上了。”
亚历山大吃瓜第一人,后背也多了条莫须有的虫子,抓耳挠腮地哼哼回去:“还挺疼人。”
坐在他俩旁边的肖故和里德:“……”
雷伯南问:“他现在还每年给您送珠宝吗?”
白兰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嘶哑着说:“……少了。”
“有时间的话,去看看伯爵吧,他为您做了很多。”雷伯恩率先起身,朝白兰深深鞠了一躬,“您的故事我听完了,方便的话,能跟您握个手吗?”
白兰夫人举着茶杯的手没小心一晃,烫到了手,保养细嫩的皮肉立马起了红。
“我来。”雷伯恩取过仆人找来的软膏,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条软丝巾,包扎前补充了一句,“新的,没有用过。”
白兰夫人在丝巾右下角瞥见了一小块花形图案。
雷伯恩垂着眼,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喜欢玫瑰,死前的愿望是躺进棺材里的时候,能带上几片花瓣。”说着,他抬起头来,对视上白兰夫人的目光,微微一笑,“夫人,不必为了一个已死之人伤怀。您这等美色生下来注定是被优待的,即使山穷水复,照旧有来自全世界的信件倾诉爱慕。”
白兰夫人的心重重一颤,透过这双似曾相识的紫色眼睛,恍惚间看到59年前那个同样这般笑着的女人。
“够了……我自己的不幸,不想再叫旁人负责了。”白兰夫人迅速埋下头去,险些当着他的面再次落泪,“我给你两样东西,然后你走吧。”
“恭敬不如从命。”
“第一样比较值钱,你也感兴趣,费尔德死了,那块地的产权还在我手里,我把它送给你,后续会有人去魔夜办理交接手续。至于第二样……我甚至不敢确定你会不会收下。”
白兰夫人接过仆人呈上来的檀木方盒,用一把别出心裁的小钥匙开了锁,现出这礼遇极高的藏品的真容。
雷伯恩看清后,怔住了。
冷沦靳心中困惑:一枚纽扣?
“如你所想,是你祖父的遗物——有一天我赖在他那儿不走,趁他没注意,偷偷从外套上揪下来的,一直舍不得扔,留到了现在。”
白兰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风纪扣,时过境迁,当年时兴的款式如今已老掉牙了,色泽也不再鲜亮,保管人却待它十分细致、精心,连轻轻地触碰也屏息凝神。
“你想要它吗?”
雷伯恩毫不犹豫:“想。”
冷沦靳第一次从非政治层面目睹雷伯恩爽快地承认自己的**,竟然是在一枚小破纽扣上。他甚至有种错觉,比起市场前景广阔的封地,雷伯恩更喜欢那个存旧的、不值钱的小东西。
天色暗下来,雪也落尽了。
政治仇恨历经几十年,在爱欲与死欲的土壤中慢慢滋长出的一朵恶之花,终于在三代人迟到了45年的握手中,迎风滚落。
“你是不是想问我,干嘛让自己这么憋屈——以我的作风来看,我可是个睚眦必报的货色?”雷伯恩顶着呼啸的冷风,回头看慢他一步的人。
冷沦靳并不说话,一双黑色的眼睛在雪夜里牢牢箍着他。
雷伯恩眼角一勾,顺着众人留下的脚印,看向灯火通明的宫殿,揣在大衣里的手不自觉摩挲着那枚扣子,轻轻地说:“冷沦,一个人在世上,没人爱,也没人恨,是很孤独的。”
二楼偏中间位置的一扇窗子后面,闪过一个晃动的人影,下一秒,窗帘被拉上了。
白兰夫人背对着的房门后,出现了一个人。
休斯恭敬地唤道:“姑姑。”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白兰夫人靠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膝上铺着厚实的羊绒毯子,腰后也垫了软枕,看起来十分舒适,却皱眉道,“身为一个女人,我是不是太老、太坏、太恶毒了?”
休斯走上前,将外套递给临出门的侍女,给白兰捏起了肩:“姑姑忘了在费城收到的雪片似的情书了?妄自菲薄,不免叫人伤心。”
白兰心知他在宽慰自己,也不再多提,只是问:“我就这么把那块地给了他,族里会不会有怨言?对你……会不会有影响?”
“三氏族向来以军、政为主心骨,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一直按老规矩办事,坚持‘保本’原则,不贪图多的什么。赚了不亏、亏了不赚,才是生财之道。”休斯顿了顿,“何况,那些田产大多都是姑姑自己得来的,没牵扯家族利害,怎么处置是姑姑的自由。”
听了这短短一席话,白兰夫人会心一笑,拍了拍休斯手背,相对无言片刻,她又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听说九都最近有了新动向?”
休斯眼神一闪,点头应下:“是,等雷伯恩回到血统区,九都会召开一次大规模议会,很多人想在费尔德和变异种的事上大做文章,还惊动了长老会,处理不当的话,凯邦迪克第一氏族的位置恐怕不保。”
雷伯恩站在月色与雪色中间,安静地望向冷沦靳:“此间事了,把怀表给我,你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