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的天气逐渐向寒冷过渡,远在北部的山区气温更低,亚历山大一大清早捂着自带的毛毯在壁炉前蹦哒,一边抱怨夜里的老鼠一边喊冷。
艾萨克叩叩桌面,问:“这旅店夜里还有老鼠?”
亚历山大夸张地比划:“有啊!那么大一只,像小碗一样,我昨天起夜在下水道遇见的,魂儿都要吓没了!”
天地良心,诡谲的精英之一托德·亚历山大先生最惧怕老鼠。
“看来神话故事大多是虚撰的,克苏鲁神话不是还说吸血鬼靠吃老鼠度日吗?”肖故笑道。
亚历山大抗议:“什么啊,靠吃那玩意儿度日的都是血族的窝囊废吧……”
冷沦靳刚下楼,有人已经安之若素地嚼黑麦面包了,回想当初在魔夜为数不多的几面,雷伯恩似乎总保持着一种跟人类一致的作息规律,哪怕昨晚两人凌晨不欢而散,他的生物钟依旧很准,像有根永不生锈的发条永远驱动他进行一项项工作。
雷伯恩吃完盘子里的东西,没一点剩菜剩饭。
很奇怪,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吸血鬼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咽下酸不拉几的黑麦面包,连里德吃两口都难以接受这种“被醋泡过的干馒头”。
雷伯恩无奈地一摊手,紫色的桃花眼好像在问“我有那么秀色可餐吗”,之后碰也没碰疑似早餐奶的白色液体,轻飘飘地走了。
吃过早餐,店主正在柜台前和两个打扮迥异的外乡人谈话,他们从头到脚罩着棉布长袍,头戴一顶防风头巾,口音很重。
雷伯恩一眼分辨出来:“是两个阿拉伯人。”
那两人显然是来退房的,店主接过他们手里的硬币,让小童递两瓶酒来,招呼他们走了。
“正好多出来了两间空房,两位需要分开住吗?”
这话问的是冷沦靳和肖故,冷沦靳一抬手,表示不用,目前那间房还不错。
艾萨克旁敲侧击地问:“听说安克拉斯盛产紫色蓝宝石,店长,您有没有什么好路子跟我们讲讲?价钱好谈,生意好做,赚了之后怎么分成都行。”
店主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我劝你们最好别去雪山,镇上这两天不太安全。”
肖故:“那他们……”
店主说:“那两个人是要走的,他们是最后一批上雪山的人。那位大人最近要回来了,他立下的规矩你们最好不要打破。”
又是那位大人,杀猫的孩子之前也提到过这个人。
“什么规矩?”
“大人驾临期间不要随便出门,尤其是夜里。”
雷伯恩追问:“为什么?他是你们的新领主吗?你们有宵禁?”
店主没有往下接话的意思,只是一板一眼地说:“想活命就别去,这是规矩。”
寂寥的街上阒无一人,凛冬将至,一草一木都凋零成了不讨喜的模样,从镇中心上山的路阡陌交横,从旅店出来少说要跨七、八条,昨晚的雨水都积在洼凼里,被晨起赶牛车的人一通搅和,调成了比餐桌上的巧克力酱还拿人的“甜蜜漩涡”。
雷伯恩走前问店里今天有没有雨,小童瞅了半天,拍着胸脯担保没雨,不料半路就出了岔子。
“这破天……不是说不会下雨吗?”亚历山大拧着衣服上的水,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气,“那小孩不会搞我们吧?”
艾萨克盯着哗哗作响的雨帘,伸了个懒腰:“我们回去还要住店的,那小家伙搞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在枕头里塞了金子,害怕他去偷?”
亚历山大一想也是,转而指天控诉:“这山里的天气也太阴晴不定了,才走了半个小时就下雨,下多久了都……”
雷伯恩倚在一处稍微干净点儿的横木上,没戴眼镜,眯眼望着淅淅沥沥的雨。
他们容身的地方是个废弃不用的牛棚,地方不大,但臭气熏天,多往里走两步就是堆积的牛粪和其他未知的液体,雷伯恩肯屈尊站在棚下最外面一溜儿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他皱着眉,心情显然不太美妙。
当然,任谁挤在污秽的牛棚下能开朗得起来?除了某位托德先生。
亚历山大捏着鼻子,说话叽叽咕咕:“都下了好几个钟头了,有完没完,天都要黑了……”
莫奈受不了了:“消停会儿吧祖宗,您闻着这味道好闻吗?”
亚历山大:“那我不是捏着鼻子嘛。”
肖故思量了一下,还是说:“说句不中听的话,人的鼻子之所以能闻见气味,是因为它表层的分子被吸进了鼻腔,用嘴也是同样的原理,你已经把产生臭味的物质分子吸入了。”
亚历山大猛地张大了嘴:“啊?那怎么办?”
里德路过,替他把下巴合上:“两个办法。要么用鼻子吸气,要么闭嘴。”
冷沦靳略过一边吵吵嚷嚷的人,顺着雷伯恩的方向望过去,一株高大的挪威槭迎风挺立在道边,树冠茂盛,枝节冲天,像个古老的守卫,俯视着过往的行人。旁边的交叉路上有一眼泉水,从山上淌下来,下面接一块石板,只是现在白天气温也低,水流已经凝住不动了。
这样萧瑟的景物本没什么好看的,雷伯恩却目不转睛盯了一个下午。
临近傍晚,雨终于停了,月亮从乌云密布中露出了头,横在半空,一行人拉拉杂杂,从牛棚里出来,往旅店走,中途碰见了两个半大的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街上说笑。
“快十五了,你看,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了!”
“你急什么,还得再过一个多星期呢,它还不是特别圆,你听说过没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要看大月亮,得十六才行……”
“十六……可是十六那晚有狼,像人那样的狼……”其中一个小女孩语气低落下来。
另外的男孩也有些怵,相比之下,却多了点不以为意:“十五就没有了吗?”
“也有,还有其他东西……”
冷沦靳脚步一停:像人那样的狼?其他东西?
他转头对肖故说:“去问问他们‘狼’是什么,‘其他东西’又是什么,还有之前的‘那位大人’,语气随和一点儿,别把他们吓跑了。”
肖故一点头,满脸和煦地走到那两个孩子跟前,蹲下身跟他们讲起话。
一路上,雷伯恩都很沉默,到了现在也没有一点说话的兴致,冷沦靳看着不远处的一大两小,说:“在牛棚底下躲了阵雨,委屈你了?”
雷伯恩一撩眼皮,给他了个不算友善的眼神,话里有话:“不敢,我是公爵不是公主,比起淋成落汤鸡,临时充当牛的亲家也不是不行。”
冷沦靳哂了一下,递给他一块方帕:“擦擦吧。”
雷伯恩出来时穿了件黑毛呢外套,看料子和质感便价格不菲,冷沦靳走在他身侧,轻而易举就能看见他肩胛骨周围蹭上的一圈白石灰。
雷伯恩没接,顺着他手拧眉往后看了看,直接解了牛角扣,脱下外套扔进了拐角的垃圾箱。
他说:“脏了不用擦,我不要了。”
亚历山大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牙酸地问艾萨克:“你们首领在魔夜也这么……呃,豪放吗?不对不对,我这词儿是不是用错了,应该是……豪气?阔绰?也不对……应该是……”
“**,糜烂,穷奢极欲,是吧?”艾萨克眼皮也没掀,“魔夜是血统区第一集团,不光是政治上的执牛耳者,还是经济、文化、军事、娱乐产业各方面的佼佼者,你觉得他会在乎?”
言下之意,雷伯恩不差钱。
亚历山大素有耳闻,却是实打实地头一遭见到,暗中比较了一下自己的组织跟魔夜的差距,虽然不大,但足够惊吓。
那垃圾桶里刚装进去的那件,能买下镇上好几家小破旅馆儿了!他能不能捡回来洗洗拿黑市上转卖?真要发了,谁还在诡谲待着啊!
莫奈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顺便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出息,你跟富豪的差距是一件外套能抵消的吗?”
冷雨下过,起了凉风,雷伯恩衣服带得寥寥,穿得也少,去了外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针织衫,站了不多会儿,鼻尖已经冻红了。
冷沦靳发现他有点怕冷,又习惯了不知死活地折腾自己,没等他说什么,肖故已经从两个孩子那里小跑回来了,他看了雷伯恩一眼,冷沦靳打了个手势,示意直说。
肖故说:“弄清楚了,‘狼’应该是狼人,至于‘其他东西’,那小男孩和小女孩各执一词,有说是什么会狞笑的飞行者,有说是和蝙蝠一样的东西,他们听自己的父母说,那位大人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就会出来,天一黑他们就不能出门,所以只能在天还没黑的时候溜出来玩一会儿,不过两个孩子还小,他们也搞不清楚‘那位大人’指的到底是谁,貌似不是这儿的新领主,这里早就没人管了。”
“狼人……”冷沦靳有意无意地点某人,“看来你惹过的仇人不少,这么远也能追过来。”
雷伯恩反问:“为什么不是你引过来的?秦山宴上可是你跟他们结了梁子。”
冷沦靳:“我是为了谁?”
雷伯恩又挂上了以往“事不关己”的笑,或许是遭了报应,迎头吃了口冷风,呛得咳了好几声,他边咳嗽边耸了耸肩:“安克拉斯离狼人区那么近,这里常年无人占领,科瑞恩派几支小族过来巡视一下内情,为以后收入囊中作打算,怎么不会是这种可能?”
说话时,一对男女跟他擦肩而过,这儿巷口很窄,挡风墙多是用白石灰和灰石块堆砌出来的,一行人乌泱泱全聚在一起,那对男女又不愿多话,从一侧的墙壁边勉强挤了过去。
雷伯恩没料到身后来人,说了句“不好意思”。
天真的黑下来了,路灯亮了起来,因为材质很差不时发出即将报废的滋啦声,山那边隆隆几道惊雷,尤里扬起脸,鼻尖落了一片雨丝,小声提醒:“好像下雨了。”
冷沦靳望了眼天,说:“得快点儿走,再晚就不止是当牛的亲戚了。”
夜里的雨,狂风怒号,雨势由小转大,不见止歇,小童蹲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往炉灶里又添了一斗煤,捂着脸,呛得满脸黑灰,原本点在窗角的小灯被漏雨的窗户弄灭了,他拎了盏煤油灯来,从微弱的光圈里向外瞅着这世界。
这是冷沦靳等人来的第二晚,已经是第三场雨,约莫也是今年最后一场。
雷伯恩披着毛毯,捂着一杯自制的咖啡,在窗边看雨,听到楼梯踩踏的声音,也不回头。
“听肖故说,你今晚没怎么吃东西。”冷沦靳在餐桌上放了一盘咖喱饭,“我跟店里要了材料,去厨房做的,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做过几次,吃不死人。”
“靳先生亲自下厨,简直是我的荣幸。”雷伯恩说,“不过还是算了,我没胃口,浪费了你的好意。”
冷沦靳拖出一张椅子,起了瓶酒:“我怕你饿死在安克拉斯,魔夜的人找我算账。”
“那不能够,必要时候我还有血可以吸呢,饿不死,要一命呜呼也是……”雷伯恩欲盖弥彰地咽下了后半截话。
冷沦靳替他补全了:“也是我们先,对吧?”
雷伯恩装模作样地喝起了咖啡,肢体语言慢慢放松下来,卖了个哑巴乖。
冷沦靳尝着涩口的酒,说:“魔夜的雨有像今晚这么大过吗?”
“你这是在跟我伤怀往事?”雷伯恩故作惊讶地问,紧了紧溜肩的毛毯,说,“魔夜的雨什么样,你没见过吗?”
冷沦靳盯着他的背影:“当然。”
雷伯恩才不信:“瞎说,从你跟肖故暗度陈仓开始我就撤了魔夜的禁制,风**雪,你想看什么都有。从二月底到三月,雨起码有好几场。”
冷沦靳:“你撤了禁制后就安排了监视我们的血仆,从我跟肖故见第一面起,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你的监视下,算什么暗度陈仓,真是抬举我们了。”
雷伯恩惋惜地说:“不叫暗度陈仓,那是明里**?”
“**?跟谁,跟你吗?”
雷伯恩将咖啡咽下喉咙,离开窗边,走到冷沦靳对面,把杯子放下,俯身慢慢道:“我哪符合靳先生的口味,您也吃不下我不是?”
雷伯恩说完就要直起腰,冷沦靳忽然攥住他的手腕,站起来,跟他视线持平:“雷伯恩,你就是用这种法子哄得六楼那条鬣狗为你所用?你花言巧语惯了,给他吃过一口肉吗?”
雷伯恩挣了挣手腕,却只是懒洋洋做个样子:“啊,这是什么禁忌的话题,你一个正派人,这么问合适吗?”
冷沦靳清楚地知道他的浓情蜜意有毒,毒似砒霜跟鹤顶红,杀人于无形,不可沾染,否则后患无穷,但大概世上所有有毒的东西都有一个共性,叫人明知道有毒,还偏要服毒。
冷沦靳定了定神,嘴角擎着笑:“七情六欲跟人的吃喝拉撒一样,掉进土里就一了百了了,白天不问,晚上不提,等死了再谈还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