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膳,闻人恪用得极为尽兴,不仅是因着阿洛被支使得团团转,更是因为和了阿洛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眼见太子殿下停下玉箸,阿洛也松了一口气,轻轻捏了捏发酸的手臂,用幽怨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后脑勺。
她是看明白了,也认清了,以这位太子殿下的残忍程度,绝对干得出叫她干看着却吃不着的事情来。
“好了,撤下去吧。”闻人恪轻呷一口茶水,若无其事地吩咐等在一旁的林钟。
林钟闻言,同情地看了阿洛一眼,挥手让门外的宫人进来收拾桌子。
闻人恪闲坐在一旁,那眼尾余光盯着阿洛。
他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招数。
然而,阿洛什么也没做,只是神情平静地放下了手里替他布菜的玉箸,丝毫没有留恋那桌被收走的吃食。
不为无益之事烦恼,不为逝去之事遗憾,不为注定无法得到之事强求。这是阿洛这些年学到的智慧。
她无法改变所处的环境,所以只能尽力宽解自己。
闻人恪将一切收入眼中,对阿洛的印象又有了几分改观,这个女人总能做出令他意外的事。
真有意思啊。
不过,原本的目的没达到,闻人恪还是不爽。
“今晚的菜色不错,林钟,问问小厨房,当值的是谁,该赏。”闻人恪对林钟说着话,眼睛却看着阿洛的方向。
阿洛自然听得出这是冲她来的,不由在心里嘟囔,堂堂太子殿下,居然为这一丁点儿小事沾沾自喜。
“殿下需得注意养生才是,医书有云,晚膳最忌贪多。可我方才观殿下所用,不仅多,而且尽是荤腥,时日久了,恐怕于身体无益。”阿洛一本正经地向他提议。
听她满口胡诌,闻人恪冷笑:“你倒是懂的不少……”
忽然一顿,他似是想到什么,倏地从椅上站起身来,走至桌案前,铺了张信纸,又从一旁的笔架上随手取了支惯用的玉杆狼毫笔。
直到蘸墨的时候,他流畅的动作狠狠一滞,瞧着那半满的洮河砚,还是忍不住冷冷睨了阿洛一眼。
他手下笔走龙蛇,几乎是一气呵成,接着不待墨干,便将信折了起来,递给林钟。
“送到大理寺去。”
林钟便领命出去了。
阿洛还站在用膳的桌边,眨巴着眼,没反应过来。
适才灵光一现,解决了一件困扰他许久的事,闻人恪心情稍缓,瞧着阿洛也顺眼了许多。
“过来。”他勾了勾手指。
阿洛踱步上前,就听见他笑眯眯地说:“这一盏墨,孤赏给你了,你便用它练字吧,何时用完何时可以离开。”
阿洛瞪圆了美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些墨,她要写到何时?
闻人恪摸着下巴,凉凉开口:“对了,可以抄抄佛经,也能顺便替孤祈福,一举两得。”
阿洛咬着唇,再忍不住眼神里的小飞刀。
她说的抄经,是指她自己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安静静抄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在他的书房里,用着他的笔墨纸砚,抄经替他祈福!
“对了,抄经这件事,就从明早再开始吧。”闻人恪走出去两步,又倒回来,附在阿洛的耳边轻轻说道。
一刹间,今夜的温情面纱被撕破,似乎被他有意收敛起的危险气息扩散开。
阿洛指尖轻颤,一股冰冷的激流直冲脑髓。
她能看见,那双漆黑如墨的瞳眸深处,是疯狂与冷漠。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翻涌,阿洛竭力控制着想要发抖的声线,可怜巴巴地问:“为、为什么从明早再开始?”
闻人恪冲她勾唇一笑:“因为现在孤要睡了。”
阿洛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睡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只是被那双狐狸眼直直盯着,她忽然了悟了他的意思——
她需得继续“侍寝”。
见她反应过来,闻人恪不禁满意地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朝寝殿走去。
阿洛反抗不得,只能跟上。
饶是如此,她还是站在殿门前好生鼓足了一番勇气才踏进门。
瞧着里头已经眼熟的摆设,阿洛顿生唏嘘,今早离开时,她还天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没曾想……
待阿洛踏进门,闻人恪身上的外裳已经脱了下来。
阿洛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唯恐他又让自己伺候他模样。
瞧见她的举动,闻人恪嗤笑一声,恶人先告状:“怎么,昨日没能用木舀砸死孤,今晚准备继续?”
听他居然又提起此事,阿洛当即涨红了脸。
不过,直到闻人恪进了净室,也没叫她,阿洛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殿门处传来轻扣的声响,阿洛去开了门。
来人是维夏,手里捧了个红木描金玉梅花的托盘,上头是一小碗鸡丝汤面。
“维夏姑姑,这是……”阿洛讶然。
维夏笑道:“你不是没吃晚膳吗,小厨房没熄火,厨子也在,你尝尝,这是于公公的拿手绝活。”
阿洛迟疑地回头看了眼净室的方向:“可是……”
太子要是知道,不会大发雷霆吧。
维夏但笑不语。
阿洛忽然就明白了,这里是东宫,没有太子的首肯,即便是维夏姑姑想帮她,也不会违逆太子的意思。
既然是过了明路的,阿洛笑着谢过维夏,就接了托盘。
果然,能被称做御厨的拿手绝活的绝非一般滋味。
闻人恪从净室出来,就看见阿洛将一小碗鸡丝汤面吃得干净,可见真是饿狠了。
“吃饱了?”闻人恪的发梢还在滴着水,洇湿了寝衣的后领。
阿洛不好意思的起身,对着太子道:“多谢殿下。”
闻人恪挑了下眉:“之前睡也睡了,现在吃也吃了,今晚给孤按揉穴位的时候,总不会再睡在孤的榻上了吧?”
***
可惜,纵然阿洛答应得很好,翌日闻人恪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床边的角落里发现了她头一点一点熟睡的模样。
闻人恪揉了揉眉心,他昨夜没喝酒,但还是睡着了……
低头去看阿洛,比昨日好的是,这次确实她大半身子都不在他的榻上。
啧,什么毛病。
闻人恪随手将被子丢在阿洛身上,起身下了床。
今日是小朝会,他换了衣裳,闲庭信步往紫宸殿去。
还没踏进殿门,便听见里面言辞激昂。
不是在争论,而是众口一词地参太子。
闻人恪施施然踏进大殿,目不斜视地走到顺宁帝御座前:“这么热闹?”
满堂雅雀都噤了声,不少几个都悄悄挪到脚步往人群里藏去。
心里止不住哀嚎,这阎王爷今儿怎么来了,早前他分明懒得来小朝会的!
顺宁帝温和一笑:“太子来了。”
闻人恪随意拱了拱手:“儿臣见过父皇。”
举止算不得恭敬,但满屋大臣无人敢开口指责。
就连顺宁帝也不甚在意的样子:“你来得正好,祝爱卿和裴爱卿正在回禀那个案子,刚说了几句,御史台好像有些看法,正吵着呢。”
“是吗?”闻人恪偏头去看几位御史台的大臣,只是这会儿他们一个赛一个,缩着脖子,死死垂头,眼睛盯着脚尖,只当自己今日没带嘴来。
闻人恪懒懒扬了唇角,疑惑道:“众位大人怎么不说了?方才从殿外听着,你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顺宁帝也盯着他们。
几个人推推搡搡,还是没人开口。
忽地,他们后方一个年轻男子义愤填膺道:“既然几位大人不好开口,那就微臣来说!”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裴沣身形一晃,强忍住扶额的念头,哪里来的愣头青!
闻人恪倒是饶有兴致:“你叫什么?”
年轻男子正义凛然:“微臣名叫曹典,乃是御史台新任监察御史。”
“以你的官职,不该进宫吧?”刑部侍郎祝大人抢在闻人恪开口前,质疑曹典进宫之事,监察御史是从八品,按理是不该出现在小朝会上的。
闻人恪却摆摆手,脸上笑意不变:“那就你说好了。”
曹典一拱手:“微臣斗胆,敢问殿下,贪墨一案现在最大的疑犯卞文杰可是关押在大理寺?”
一听这质问的语气,祝盛辉和裴沣都要疯了,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是。”闻人恪答得漫不经心。
“敢问殿下,卞文杰可是殿下主审?”
“是。”
“那再问殿下,卞文杰之死您是否知情?他的死是否与殿下有关?”
“是。”
闻人恪面上神情纹丝未动。
曹典见他全都应是,顿时激动起来:“请陛下明鉴,太子行事狂悖、性情残暴,刑讯逼供手段狠辣无情,致使重要证人惨死狱中,线索全无,国之重案毁于一旦,如此之举,实在不堪为储君啊!”
顺宁帝都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温和地说:“曹、曹爱卿是吧?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朕知道,太子呢,性情是急躁了些,但他也是破案心切,难免手段过激,再说了,那卞文杰位居中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敢做出这种事,将来结案也少不得一个抄家灭门,死在太子手上,还是便宜他了。”
似是未料到皇上会这般维护太子,曹典腹中准备的其他话都噎在了喉间。
他茫然地看向自家上官,然而那些御史台的老大人个个掩面,假装他曹典不是他们带进来的。
老大人们心里也苦哇,本是想带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壮壮声势,例行参一参太子,谁知道新来的竟当了真。
裴沣没好气地看了眼蔫成鹌鹑的御史台老大人们,瞅瞅,玩脱了吧。
“陛下容禀,罪人卞文杰死在大理寺狱中,乃是下官看管不严之过,请陛下责罚。不过,适才曹大人所言,有一句不妥,卞文杰虽死,线索却未断,太子殿下秘审卞文杰时,从他口中得到了关键的线索,他曾在金崇赌坊里藏了一本账册,如今这账册臣已拿到手。”
“哦?”顺宁帝龙颜大悦,“还有这事?这么说,太子还是大功一件?好好好,朕就知道,太子不是那样的人。”
曹典听到一半,已是脸色大变,这会儿就苍白得像个纸人。
顺宁帝好生夸赞了闻人恪一番,又道:“太子,此事你是什么看法?”
闻人恪既不惊喜,也不惊惶,淡淡道:“儿臣觉得方才曹大人说得挺不错,思路很清晰,不如这案子就让曹大人来查吧。”
曹典猛地瞪大了眼,刚要强烈拒绝,就迎上太子殿下浓墨般的深眸。
“查不出来,孤就砍了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