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最喜爱的花,名为镜中美人,是世间罕见的奇花。”
溪微低头凝视手中紧紧闭合的花苞,最外层花瓣的边缘有些微的泛黄,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人从根系上折断的,此时已露出枯萎的征兆。
老掌柜继续说道:“芳娘孩童心性,只可惜缺少玩伴。我就对她说,可以以镜中美人作为见面礼,送给她喜欢的那些小姑娘,芳娘欣喜非常,因此时常随身带着镜中美人。
“那些天真懵懂的小姑娘,听说有一种只有在夜深之时,在镜中才能开放的花,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会在夜间查看虚实。
“我将她们安排在陈娘子所住的那间房,那间房中的镜子并不寻常,得到允许的灵魄能够通过那面镜子,通往另一个空间。但是对于没有得到允许的灵魄,那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我便是用这种方法,一次又一次掳走住店的女童。”
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娘子还是进入了镜中,这是母亲和女儿之间独特的链接吗?溪微看了一眼那对紧紧相依的母女。
“于此同时,我还会在暗中点燃香料,迷惑那些混杂在房客中的邪魔,悄无声息地将一切嫁祸给他们。”
老掌柜曾说过,曾经有过许多次,客人在店中消失无踪,想必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即使已经推断出老掌柜的手段,溪微还是忍不住为他的做法而慨叹。
李新亮神色沉痛,说道:“老掌柜,即使我们相识一场,但是职责所在,我需要将你带回李家,按罪处置。”没有再看一眼老掌柜佝偻的背脊,他继续说道,“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看芳娘的。”
说完,他便带着老掌柜,想要从屋中出去。
溪微旋身拦在房门旁边,站在所有李家弟子对面,说道:“且慢,既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那么,处置老掌柜应该不急于一时吧。”她看向老掌柜,“我还有一些疑问,想请你为我解答。”
不等其他人打断,她就继续说道:“老掌柜,按照你方才所言,芳娘送花是一个重要的环节。可是,我不明白,你如此疼爱自己的女儿,又怎么舍得将她拉下水呢?”
老掌柜下巴颤抖着,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李新亮皱着眉:“溪微姑娘,老掌柜已经认罪,你又何必揪着这个问题穷追不舍呢,这么做只是平白地惹人伤心。”
溪微恍若未闻,继续说道:“老掌柜,难道你要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芳娘?”
说到这里,她撩起眼皮,将所有人的反应收入眼底。那些李家弟子们或是狐疑,或是惊讶,而李新亮却在霎那间舒了一口气,他反应极快,顷刻间又恢复成原来的表情。
老掌柜浑浊的声音响起:“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为了芳娘。自从幼时被邪魔所害,她便一直是这般痴傻的模样。我老了,近年来,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可是,我却不敢撒手离去,若是我走了,她一个人,应当如何生活呢?
“那一天,有两名客人来此住店,从他们的闲谈中,我得知,这世上有一种灵魄转移之法,可以将一人的灵魄移植到另一人身上。通过此法,平庸凡人能平添修为,卧病之人能顷刻康健,而最令我关注的便是,痴傻之人能耳聪目明。
“所以,我做下了这一切。只可惜,害了那么多人,我的芳娘始终没能恢复。”
一时间,所有人都失去了语言。溪微没想到老掌柜会说出这些,她想到了寻仙阁,不知有多少人为了一个得道成仙的梦想,魂断其中。而这间客栈,便是另一座寻仙阁,除了镜中世界里不见天日的残骸,老掌柜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困其中。
她还有很多问题,镜中美人与那面镜子是从何而来的,犯下那么多的罪行,是真的从未露出过蛛丝马迹吗。可是,李新亮又一次催促她让开,她想,她是得不到答案了。
她侧身推开门,明亮的日光轰然流淌进来,驱散了木屋中的阴暗。溪微站在明暗交接之处,看见孟昭从不远处向她走来,她快步出去,远离了木屋中令人窒闷的空气。
*
客栈旁边,被人开辟了一处花圃。正如老掌柜所说,这里有很多很多的花,各色的鲜花在温暖的阳光下摇曳生姿,若是爱花的芳娘,一定会在这里流连忘返。
只不过,李新亮答应了照顾芳娘,所以他们走时,也把芳娘给带走了。客栈的伙计不明就里,只知道自家掌柜和小姐会离开一段世间。
客栈仍在正常经营,酒旗迎风猎猎,大堂中人来人往,昨夜住店的客人带着行囊,从客栈出来时还在相互讨论,他们脸上没有多少恐惧,每一个人都相信,在李家的庇护之下,再厉害的邪魔也会无处遁形。
溪微面前有一道新挖的土坑,泥土的腥味混合着花香,萦绕在鼻端,一具又一具被整洁的棉布裹好的尸骸被平稳地安放在土坑之中。
最后一具尸骸被放下,她一捧捧地将黄土泼回原处,土坑重新变为平地。只有这些花儿知道,这里埋葬着许许多多爱花的女孩。
孟昭安静地在她的身旁,衣袍被风吹起又落下。他们并肩站在坟茔前面,良久,无声地离去。
*
进入西洲地界,没有了洲境的限制,便无需再借用马车了。一柄通身银光熠熠的长剑从天际飘渺的云端掠过,孟昭站在溪微身后,风声呼啸,溪微的长发向后飘飞,掠过孟昭脸旁,留下一抹如云似雾的飘渺冷香。
迎面而来的冷风刺得孟昭长眸眯起,他说道:“溪微,我如果说我怕高,你信么?”
溪微只是微微偏头,冷漠说道:“若是害怕,抓紧我。”
身后的人稍稍近了一点,一只手轻轻放在溪微的腰畔,并没有接触到,但是孟昭的气息暖融融地将她包裹其中。这一瞬间,溪微有些后悔说出那样的话,若是在平地上,她绝不会让人离自己这般近。可是此时是他们站在窄窄的剑身上,她没有办法挪开距离。
长剑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从高高的云端缓缓落下,直到能看见城镇的轮廓,才停止了降落。
随着剑速的减缓,耳边的风声也低了下来。溪微偏过头,说道:“如果这样还害怕,你可以从剑上跳下去了。”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腰间的手却真的覆盖了上来,孟昭忽然揽着她伏下身体,这下,她整个人都被拥在他的怀中了。
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溪微正欲挣扎,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粗噶的鸣叫。透过孟昭怀中的间隙,她看见巨大的灰黑色身影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带动的起浪使得脚下的银剑发出震颤的嗡鸣。
在这混乱的时刻,溪微能听到上方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仿佛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这个人也是可以依靠的。
那道灰黑色身影很快消失了,长剑在一阵震荡之后,成功被控制住,恢复了平稳。孟昭放开对溪微的庇护,没有再起身,而是侧身坐在了剑的后端。
溪微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发丝,听见孟昭的声音:“是玄鸮。”
溪微皱着眉,传说中,每当有大魔降生,便会有玄鸮出现,而曾经搅乱天下风云,如今被封印在幽都之下的魔尊,它的坐骑便是一只巨大的玄鸮,它的翅膀完全展开时,能够遮天蔽日。
因此,在很多人的口中,玄鸮也被称为报丧鸟。
她虽然对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但是骤然与玄鸮狭路相逢,心中也不免生气一团阴云。
在差点与玄鸮相撞之后,溪微没有再随意转头。即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身后的人是如何悠闲地坐在剑上,说不定还在晃着腿。她冷淡地说道:“看来,对于有些人的话,不能随意相信。”
在飞行中控制住震荡的剑身,同时还要避开迎面而来的巨大玄鸮,溪微相信,并不是一个恐高的人能够做到的。
身后某个自称怕高的人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笑意:“如果是你说的话,无论是真还是假,我都会相信。”
溪微没有再说什么,她应该开心的,心里升起一丝极其浅淡的失望。好像她在说出那句调侃的话时,心中是期待着一个承诺的。她确实也得到了一个承诺,却与所期待的好像有些许的不同。
长剑徐徐下降,停在郊外的一处乱石滩边。石淙在留给溪微的信中写着,“日落之处,得见我名”,李家弟子不知道石淙的名字,不解其意,所以才没有找到石淙的藏身之处。
在去李家之前,溪微要先去找到石淙与叶知秋。叶知秋还中着**香,若不尽快解开,恐怕会生出意外。
日落之处,在其西方。泉水淙淙,流于石上。
从客栈出来时,溪微问过当地人,他们才来到这一处位于客栈西边,乱石遍地的河滩。
可是,这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泉水默默流淌,除此之外,再无一丝动静。
“石淙!”
“叶知秋!”
没有回音。
“溪微,这里。”
孟昭站在一块稍大的石头上,溪微飞身过去,只见石身上布满剑痕,像是曾经有人在此打斗。
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溪微蹲下身,从石头之间的缝隙中捡起一块令牌。
上面以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一个“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