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左近,但从清晨到现在,楚渊清和昨夜邀他同往清远寺的行脚僧知远一路未停,一连翻了三个山头,仍未见到白石山的影子。
楚渊清望了望已渐渐西沉的太阳,又看了眼身后正缓缓挪着的知远。
他自己倒无所谓,只是这种平常的赶路并不会叫他觉得疲惫,但知远小师父的脸色显然已非常难看了。
“知远师父,不如靠边歇歇吧?”楚渊清好心开口道。
这已是他今日第四次这样劝了。
知远却惨白着一张脸,执拗地摇了摇头,仍继续一步一挪地向前走着,边虚弱地回答他:“嗯……快了,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白石山了……”
楚渊清有些不忍心,上前隔着衣袖握住知远的手腕,没怎么使力,就轻松将人斜扛在了肩上,对惊呼了一声的小和尚笑了笑,道:“师父指点我方向就好,这样既能省些力气,也不耽误赶路。”
知远有些羞愧地红了脸,小声道:“那便劳烦施主了。”
虽然不明白知远为什么非要急着今天赶回寺里,但楚渊清并不介意帮他这个忙。
总归也是与佛结了一桩善缘。
楚渊清步踏如风,行进的速度顿时快了起来,才入夜不久,便已遥遥望见了对面陡峭的半山腰上一处伸至半空的高飞的檐角,按知远的说法,那里便是清远寺的经堂。
虽然只是一点暗夜之下的剪影,但已足够看出其寺建筑规模之宏大。
楚渊清不由得驻步细瞧,啧啧赞叹了几句。知远却只干笑两声,又说起晚祷的时辰来。
这是在催他赶紧过去了。
楚渊清心里感觉有些别扭,但只当是知远师父不愿误了每日修行,便宽容了这一点失礼之处,干脆用上了简单的轻身功夫,纵身向檐角的方向跃去。
连半个时辰都不到,二人已站在了清远寺高大山门外的石阶前。
知远长舒了口气,总算是彻底放松了下来,垂首合十,笑着把楚渊清请入了山门。
庭院内只寥落地点着几盏灯笼,浅浅勾画出了碎石子路的去向,偌大的寺院里处处闭门熄灯,只有正殿和佛堂内燃着烛火,在深沉暗夜之中点缀了少许黄澄澄的亮色。
似乎并没有多么热闹……
楚渊清想着,又摇了摇头。或许寺庙在夜间就该是这样清静呢。
知远并未主动介绍什么,只径直把楚渊清引入佛堂。堂内佛像前的地面上端正地摆了三个蒲团,在中间的蒲团上已静静盘坐着一个禅师,似乎正在入定。二人推门进屋,也不曾将他吵醒。
楚渊清自觉地慢下脚步,在知远的指引下,盘膝坐到了禅师右侧的蒲团上。
知远与他合十稽首,随即默默退出了佛堂。
楚渊清目送他离开,又简单打量了一番四周——除了数列烛盏和一柜经书,便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左右无趣,楚渊清遂专注到眼前唯一有点特色的物什上,仰头凝望起高大的镀金佛像,盯着看得久了,渐渐竟觉得那略微前倾的佛身要压逼过来似地,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旁突然传来一声佛号,楚渊清立刻回神望去,身旁的禅师已睁开了一只眼,正缓缓转眸看向他。
殊为……冷漠。
空无得好似没有情绪。
楚渊清的脑海里接连冒出了这两个想法。
这难道就是修佛的境界?
楚渊清有些好奇,可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老禅师便和蔼地笑了一下,弯身端起佛前的一碗清水,而后双手捧给了他。
楚渊清迟疑地接了过来,迟疑地在老禅师的示意下,慢慢地将清水饮尽了。
有些苦。
他只想了这三个字,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蓦地在气海丹田之处炸开。
下一刻,楚渊清发现自己竟已伏倒在地,全身的筋骨血肉都仿佛被巨石碾压蹂躏过似地酸软无力,魂魄和身体好似断了联结,虽然知觉还在,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身边似乎多了几个人,正在旁若无人地交谈。
“……腿脚太慢,险些误了时辰。”
“是,弟子知错了。”
“成功带来就好,不必要求太多。”
“就是他一人灭了整个通天寨?”
“就是他。陈总兵说,官兵赶到的时候,寨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出手竟如此狠辣,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说是天山派的弟子,名唤楚渊清。”
“哼,管他是什么来头,今日落到我们手里,就别想活着出去。”
“他为何会去通天寨?”
“除了六爷庙的那帮臭乞丐,还能有谁挑唆?”
“可恨。镇日里和我们对着干,早晚要把他们灭了。”
“那里是丐帮的地盘,背后还有那人,还是收心,不要招惹。”
“既然已经抓到凶手,有仇报仇便是。至于六爷庙的那帮老弱病残,就让他们再自在一段时间吧。”
“这里还有一屉钱,是从通天寨收缴来的,盒子上刻了清远寺的徽记,所以总兵也让我一并转交。”
“好,还请小友替老衲向陈总兵致谢。”
“可惜了,失了通天寨,财收又要少一大截。”
“哼,我一定要把昨日的损失都从这人身上索回来!”
楚渊清还在想这群人和六爷庙、通天寨以及锁天关守军的关系,却忽然感觉腰背一痛,似乎有谁在他的背上重重踩了一脚,随即便被两人粗暴地扯了起来,拖着向某处行去。
沿途碎石如钝刀般磨砺着他的膝盖、小腿和脚背,磨得又麻又痛又热又痒,楚渊清却只得受着,躲都没得躲。
他的灵魂还困在身体里,但身体就像是死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又进了一个房间,而后便是一路向下的台级,随着一股阴湿的铁锈般的味道灌入口鼻,周边也渐渐变得愈发阴冷起来。
又在平地上滑过一小段,楚渊清忽地感觉自己被拽着立了起来,手腕和胳膊被铁链拴在了横向展开的冷硬的铁柱上,脚腕也被分开固在了某个铁铸的刑枷里。
“等等再泼……”有人似乎阻拦了什么,又跟了一句,“他的功夫太高,先废了再说。”
楚渊清听得心里一寒,随即一阵铁器互相碰撞的声音快速向自己靠近,一个针尖似地又硬又凉的东西慢慢抵在了自己的肩窝处。
伴随着“呯”的一声铁器交击的脆响猝不及防地在耳畔爆开,锐利的疼痛仿佛骤然洞穿了心脏,激得明明还动弹不得的楚渊清都不受控地抽搐了起来。
在一阵筋骨撕裂般的余痛中,楚渊清仿佛听到有谁不满地“啧”了一下,还说了句“帮我摁着他”云云,被痛楚搅乱的脑子还未想明白这句究竟代表了什么,耳边便响起了又一声催命般的清脆交击。
一声又一声,就是一阵又一阵汹汹不绝、直刺骨髓般的锐痛,随着声音的间歇变化逐渐弥漫到全身。
楚渊清不知道这酷刑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只感觉自己每次自混沌中挣扎着清醒时,迎接他的都是下一阵愈发尖锐的痛鸣。
直到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楚渊清浮悬的灵魂仿佛忽然落回到了身体里,一面晕眩着,一面被迫感受着更加鲜明的痛楚向自己汹涌袭来。
全身上下四十八处关键穴位都被楔入了一根钉子,楚渊清只勉强试着运了一下功,被楔入的铁钉堵塞的经脉就立刻涌起一阵激痛,迫得他气消功散,完全积聚不起力量。
更遑论他每动一下,体内的四十八颗钉子都仿佛在一起撕扯和磨砺他的血肉。
好痛。
楚渊清的脑子里几乎只余下这一个念头。
“喂喂,醒了吧。别装睡了。”
混沌间,有谁正在毫不客气地拍他的脸。
楚渊清迷茫地睁开眼睛,视野却模模糊糊地混成一片。
蓦地脸颊一阵火辣辣的胀痛,楚渊清已被扇得撇过脸去,耳朵嗡嗡地响了片刻,口鼻里也弥漫起一股新鲜的铁锈味道。
但他的眼前的确渐渐清晰起来了。
一个和尚正站在他面前,面相十分凶恶,还带着嗜血般的愉悦表情。
那和尚见他看过来,忽然粗暴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几乎要提起他的力度恶狠狠地扼着他的喉咙,楚渊清一边感到窒息,一边全身都被什么撕扯着似地、密密麻麻地刺痛起来。
他痛苦的表情似乎取悦了和尚,那人冷笑了一声,猛地放松了束缚。
楚渊清呛咳着吐了几口血沫,浑身上下都疼得发麻,体内疼痛的余波绵绵不绝,从心脏到指尖都在微微战栗着。
和尚笑道:“你不会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吧?”
楚渊清的瞳孔骤然一缩,就听那和尚慢条斯理地喃喃自答道:“这才是开始呢。”
说着,他的手便握住了一旁桌案上一条黝黑的、布满了倒刺的鞭子。
夙玖一边嫌弃自己鬼迷心窍,一边躺在树冠上望着远方缓慢行进的两个身影。
这速度也太慢了,他就算是睡一觉起来,恐怕也能轻松追上。
却见楚渊清忽然牵住了小和尚的手腕。
夙玖猛地坐起身来,死死盯着二人相牵的地方,直到楚渊清把人扛在了肩上,才又放松地躺了回去。
他就说嘛……那小和尚顶多称得上一句秀气,怎可能与他相比。
这念头只是刚刚浮现,夙玖就骂骂咧咧地把它压了下去。
从早间一直跟到入夜,大多数时候夙玖都在找地方躺着,只有最后楚渊清运起轻功来,才稍微给他带来了一点压力。
但也没有多快。
夙玖猜想楚渊清还是留了个心眼,眼下他这个速度,还远远不能跟上自己。
看来在自己的教导下,初出茅庐的傻元卿多少还是攒了些江湖经验。
这让夙玖稍微安了心,目送人进了佛堂,便转而饶有兴致地四处溜达起来。
清远寺占地不广,建筑也稀疏,但少有的几个殿堂都规模颇大,三座佛塔莫名都摆在外围,顶层还设了门窗和外廊。从布局上看,几乎不像个佛寺,反倒与练武场或者山寨近似。
这也不意外,若说清远寺是通天寨的上家,这俩便是一丘之貉,只是披了个佛寺的皮罢了。
通天寨是清远寺的手下,清远寺的和尚又是锁天关守军的座上宾,这关系摆在那里,难怪六爷庙的乞丐们处处都被压着一头。
如今利用楚渊清除去了通天寨,甚尔还能连带着除掉清远寺,彻底将丐帮在锁天关的地盘坐实,如此新秀,如此大功,想必已足够吸引中原总部那些老丐们的瞩目了。
夙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唐故的小算盘打得可比他精多了。
正琢磨着今晚可以去哪个空房间睡一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遥遥传来,还夹杂着碎石磨擦什么的异响。
夙玖心生奇怪,转而向声源处探去。
在看清的那一瞬,夙玖已感觉眼前一黑。
……那个死了似地被拖行着的大个头,不就是楚大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