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城门虽直通上京城门,但亦向东,呈紫色,有紫气东来之意。而这国师府则坐落在城门西行数里处,那处很诡异,地很大,却仅有国师一处人家。
瑶光抬头看去,明明还是青天白日,晴空万里,国师府却处在阴影下被高耸的皇城遮蔽,心中了然。
宁愿青龙高万丈,不让白虎抬头望。
皇城在东,为青龙。国师府在西,为白虎。
万千百姓,无不期盼着青龙庇佑,国泰民安,又岂能甘愿被其所克,居于其西侧。可国师府那颇有年代痕迹的黛墙灰瓦,却似是已有数百年不换。
府外黛墙灰瓦如江南烟火人家,府内却仙气飘飘,府中内室装潢与蓬莱观如出一辙,个个侍女亦穿着与蓬莱观修仙子弟一模一样的素色道袍,处处透露着熟悉感。
侍女将瑶光带到起居室后,正欲转身离去,却被瑶光匆匆拦住。她好奇地问:“姐姐你们如此打扮,可是有含义?”
侍女规规矩矩地垂首,语气中带着憧憬:“国师曾梦到过传说中蓬莱仙观,据说那里的修仙子弟都是这般朴素,便记在心里,将此作为我们日常的着装规矩。”
瑶光还想追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当晚,国师一夜未归,瑶光无缘问他关于八荒镜之事。
饭桌上,瑶光向季昀之提及陆堇平和次日早朝等事,青稚不停抱怨着素菜难以下咽,以及季伶在一旁不断安抚着他之外,经过一路奔波,众人早已疲惫不堪,稍稍用餐,便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天色还未亮,负责瑶光屋里的侍女便轻轻靠近她的居室,门还未敲响,门便从里面打开了。瑶光站在门后,眼下略有青色,她问道:“可是要去早朝了?”
侍女与府中其他人一样,举止得体,虽然有些惊讶,但她仍恭敬地回答道:“是的,仙人。马车已经备好。”
瑶光将门合上,环视四周紧闭的房门,心想,这么早大家定还在梦中罢。接着,她将目光移向院中最高的那棵树,那树枝叶繁茂让她看不清里面,但她仍伫立良久,再随侍女缓步离去。
一到府门前,贺怀慈却早已在外等候,消瘦的身影挺直着背,在灰蒙蒙的天色衬托下,宛若一株独在风中摇曳的孤草,寂寥又倔强。
她上前俯首行礼道:“国师,晨安。在下乃不周山神灵,瑶光。”
贺怀慈本来略带笑意的双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成那副冷面菩萨的模样。他淡淡道:“晨安。”说罢,便径直登上马车,瑶光紧随其后。
这是瑶光第一回登上人族的马车,车内空间如外观般简陋狭窄,连软垫也无,仅能容纳两人端坐。
车身摇晃间,瑶光正思忖着如何向国师开口求取八荒镜,却听贺怀慈先言道:“陛下待陆堇平殿试取得头名后,便会为其赐婚。”
他的语气闲适自如,宛如与老友交谈,丝毫不见昨日殿上的疏离之感。
瑶光不解:“陛下如何能知晓了陆公子定会考得状元?”
贺怀慈答:“春试中,陆堇平的文章尤其亮眼,朝官上下对其颇为欣赏,他目前距离状元之位怕仅有一步之遥。”
“国师为何与在下谈论此事?”
“陛下欲将镇国公家的幺小姐许配给他。”
“可是陛下的意思?”
“也有我的示意。”
陆堇平主张株连宣阳王九族,其中便包括国师袒护的宣阳王妃及镇国公一族。若他们联姻,就算左相再上谏,陆公子也绝不会站出来作证,宣阳王谋反一案便会被揭过。
这是一步绝地逢生的妙棋。
瑶光叹息道:“这样一来,既救了无辜之人,又害了无辜之人。”
空气中再次陷入沉寂,瑶光沉吟片刻,开口道:“听闻国师有一八荒镜,能否请国师借在下一用?若国师有事相求,瑶光必将竭力相助。”
贺怀慈略有所思:“姑娘指的可是能照前世、映今生的八荒镜?”
闻言,瑶光心中一颤。照前世、映今生,这八荒镜竟有如此能力,怪不得梅旭让她来寻。她点头道:“正是。”
“自然可以。”贺怀慈回答得十分爽快,“我可以借给姑娘你,但八荒镜并非随意照看便可发挥其能力,需等每月十五月亮正圆时才可使用。”
今日十二,过几日便是十五,倒也不久。瑶光微微点头,诚心诚意地谢过贺怀慈。
马车此刻正巧停下,贺怀慈缓缓起身,率先掀开车帘欲下车,却又停住。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瑶光说:“国师府一向以素食为主,姑娘与你的朋友怕是吃不惯。昨日怀慈没能好好招待,不如今晚我在桂香楼设宴,为姑娘你们接风洗尘罢。”
瑶光本想拒绝,但想到有事求他,及昨夜连声抱怨的青稚,还是应了下来。
随后,贺怀慈下了车,车外一阵阵恭维声。
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硬着头皮走出马车,目光越过涌涌人潮,只见刘顺一身绛紫圆袍,远远站着,目光亲和地望着她笑。
从下马车,再到被刘顺领至名为乾清殿的宫殿内,一路上,瑶光感受到了各种目光,有不解,有讨好,有尊敬,甚至还有敌视。她被安排在明成帝身旁的软榻上坐下,身旁是明成帝,身后是刘顺,左右两侧皆有金龙雕塑相伴,俯瞰着殿中两列站立的朝臣,场面颇为壮观。
开朝第一件事,便是明成帝介绍她的身份,人族视神仙为尊,与天子同坐,众朝官纷纷朝她俯首叩拜。
其次,明成帝告知宣阳王与宣阳世子役去一事,声称,病逝。此话一出,殿上无数不明所以的文武朝官一阵哗然,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的私下议论起来。瑶光当即看向左相,他与贺怀慈站在两排首位,脸色有点难看。
朝官中有人提议:“宣阳王曾为嫡皇子,该厚葬皇陵。”
又有人反对道:“宣阳王带罪之身,流放外地,不宜再入京。“
提议的人显然不知宣阳王谋反一事,争取道:“宣阳王乃陛下皇兄,陛下若念及亲情,大赦宣阳王,允他入葬皇陵,此番胸襟,定能赢得民心。”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论声起,直至贺怀慈出列才停下。
“陛下。”
贺怀慈淡淡道:“宣阳王与世子既然已居于宣阳,根基在那,不宜再动。况且,宣阳王妃如今又在那处相伴,也是圆了生人的想念。”
他一出声,之前还在支持宣阳王入葬皇陵的人纷纷望向左相,但左相并不做表态,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多说。
明成帝垂眸,道:“那就这样办吧。”此事就此结过。像是时机成熟,他又道:“听闻镇国公家有幺女,贤惠端庄,如今已是待嫁之年。镇国公,可有此事?”
镇国公出列,因早有国师密函打点,面上并无讶异之色。他顺着明成帝的话应道:“确有此事。”
“殿试在即,朕看今年人才济济,个个如人中龙凤。既然镇国公家的幺女贤惠端庄,殿试过后不如朕赐婚她与状元可好?”明成帝此话,语惊四座。
以往左相主辅佐皇帝处理朝廷内政的重要官职,状元一出,必定立马被左相收于麾下。镇国公向来与国师一队,众人皆知左相与国师不对付,这赐婚,是要将未来状元与镇国公拉成一派,更是明成帝打压左相之兆。
镇国公受宠若惊:“谢陛下隆恩。”
左相党羽哪能受得了明成帝如此偏袒,上谏道:“卑职听闻镇国公幺小姐生性顽劣,未来状元爷必定才德兼备,并不适宜赐婚于镇国公幺小姐,倒是我们左相的嫡孙小姐更为合适。”
对立派针锋相对:“天子赐婚乃举国同庆的大事,听闻左相府中嫡孙小姐体弱多病,不要操劳为妙。”
左相党羽语哽:“你!”
又是一轮面红耳赤的争辩。
瑶光昨夜并未睡好,在这唇枪舌战中竟也昏昏欲睡,眯上了眼。这一小眯,便是几个时辰后。她醒来时,殿内已空,只剩刘顺在她身边,静静地等候着她。
见瑶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刘顺莞尔,眼弯成了月牙:“朝会已结束,陛下吩咐我在这儿照看仙人你。”
瑶光瞬间飞霞扑面,连忙起身,赧然道:“瑶光谢过刘公公。”
“仙人不必客气。”刘顺说着,见她不断地看着殿外,忙问道:“仙人可是要去夺锦院探望陆公子?”
“正是,本想一下朝会就赶去,怎料竟睡着了。”
“昨日落水一事后,谢小侯已被陛下禁足,仙人不必担心陆公子会出事。”
“也并非单单只为这事,”她摇了摇头,眉头微蹙:“他昨日浑身湿透,我担心他染上风寒。”
“陆公子应当无事,事后奴婢已唤御医去探望过了。”见瑶光仍是不放心的模样,刘顺看了看屋外石柱斜影,道:“现下乃午膳时刻,陆公子应当在用膳的,仙人去探望一下也可。”
发觉到不妥的瑶光疑惑道:“刘公公你似乎不太愿意瑶光与陆公子接触。”
刘顺垂首:“陆公子如今身份特殊,凡事皆有可能,仙人还是不要太接近为好。”
瑶光并不认同。“自宣阳城相遇,帮人自然帮到底。”
正如瑶光所说,陆堇平落水当日受了寒,病倒了。
刘顺派侍卫请来的御医眼高手低,平日只在太医院,少与朝官接触,哪里晓得陆堇平是状元热门,仅仅派了一名小学徒诊脉。小学徒医术尚浅,诊不出所以,草草写了几道调养良药,便离开。
陆堇平一介文弱书生,本就体质孱弱,如今又因无法对症下药,致使风寒日益加剧。他浑浑噩噩地醒来,感觉仿佛置身于冰川之中,冷热交加,使得他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头昏脑涨,咳嗽不止,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试图看书,竟连一个字儿也看不清。
他口渴得很,叫了几声四儿都没人回应,许久才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匆匆走近。
他费力地唤道:“四儿......水......”
声音如他想象中的一般沙哑,又轻,“四儿”靠近好一会儿才听清。身边飘来似曾相识的兰花清香,他这才发觉那人并不是四儿,这香他昨日才闻过。
汩汩声起,“四儿”手捧一杯茶,将他轻轻扶起靠在身上,把茶放到他嘴边喂他缓缓饮下。茶温热得刚好,入口即凉,缓解了他的不适,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侧头回望,女子见他舒服了些,正释然一笑。正午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女子芙蓉般姣好的面容上,竟比窗外太阳还要耀眼。
“恩公......”
“又喊我恩公了?”女子似乎想起什么,懊恼地笑了笑,“瞧我这记性,现在才想起是我忘了自报家门了。我叫瑶光,你以后唤我瑶光就好。”
瑶光,人如其名——暖如光,好似玉。
陆堇平将这两个字,随着这一刻,深深地印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