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念与萧怀昭入宫之时,皇帝已经在书房等他们了。
但二人没想到的是,国师也在。
等公公推开房门,他们入门转身后,一白发老者顿入眼帘。
他发须皆白,身着白袍,更突出翡翠莲花冠的清透,但傅星驰的面容却不算沧桑,眼神明亮,即使年老也能看出那双凤眼曾经的光华。
与季念念见过的傅家男子——傅元亮的市侩,傅之闻的傲慢,傅之远的阴笃不同,傅星驰看起来竟然算得上眉亲目和,气质出尘。
“你便是季念念?圣上说的不错,确实很像贺师妹,尤其这眉眼间的开阔之气,与她一模一样。”
傅星驰对季念念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是啊,当时还以为是贺师姐回来了。”
萧怀昭上前禀告:“陛下,臣有事请奏,还请屏退他人。”
傅星驰从太师椅上主动起身,也对皇帝躬身:“陛下,臣也恰好想与季执首谈论谈论新规的事情。”
“可,你们先退下吧。”
公公引着傅星驰与季念念离开,书房门被重新关上,萧怀昭立刻道:“陛下,我与季执首追查妖物一事,在卧龙山上遭遇猴妖群,现已抓住一只。”
赵定乾一听猴妖群,脸色微变:“妖物在何处?”
“差人送入了侧屋。”
赵定乾立刻跟萧怀昭走入书房后面、炼丹房一边的侧屋内,猴妖有气无力地靠坐在笼子边,伤口被萧怀昭派人粗鲁地洒了些药粉。
猴妖胸口腹部的血迹跟药粉混杂一起,凝固成团挂在皮毛上,看起来脏兮兮的。
赵定乾见这妖物灵气比皇宫里那些小妖旺盛不少,而且在看到他们二人进屋后,猴妖露出仿佛幼童般惊恐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许灵智。
他心中一惊,“这妖物到底有多少?”
萧怀昭摇摇头:“它们藏在林间且行动机敏,并不知道有多少只,而且此事与芙蓉蕈关系也十分紧密。”
“为何这么说?”
萧怀昭立刻解释:“追查妖物之时,恰巧遇到一妇人丢了孩子,追查之下发现这妇人是给傅府做工的绣娘,傅小姐怜惜她孩子久病不愈,便赠了她一株鲜货芙蓉蕈……妇人将芙蓉蕈喂给孩子后,此子便被猴妖捉走。
我与季执首在府中勘察妖物,鲜货芙蓉蕈在妖物体内形成了一张网,此网留在胃中并不会被消解,而是在夜间吸引灵气,发出恶臭,吸引妖物来食,而陛下赠与的干货,也有同样的效果。”
赵定乾神色有些不对了:“照这么说来,在皇宫里四处流窜的小妖,是被芙蓉蕈吸引的?”
“或者说,也是被陛下吸引的。”萧怀昭抬眸定定看向赵定乾。
赵定乾嘴角有一瞬间的僵直:“这又从何说起?”
“我与念念初入京城时,遇到身有恶臭之人,尤其鲜货芙蓉蕈也有这股气味,这味道灵修可以闻到,普通人是无法闻到,而且这食用了芙蓉蕈的孩子,也被猴妖夺食而亡。”
说完,萧怀昭解开了一旁桌子上包裹着尸体的外袍。
那孩子被生生撕裂身体的痛苦凝固在他的脸上,本就不多的肉躯上撕咬的痕迹清晰可见。
赵定乾神色不明地盯着这具尸身。
“陛下处置了那么多小妖,没有人发现这些事情么?”萧怀昭问出了这个深藏已久的疑惑。
赵定乾嗤笑一声:“因为妖物的事情,我在宫内已经安插了不少天师堂的人,你的灵鸢队人数寥寥无几,我也无法调动,也只能勉强推测些许。
而且他们处理妖物的事情……从来不会过问与我,送到你们手中的小妖,还是这些日子跑到我眼前被制住留下的。”
萧怀昭沉默一瞬,他的猜测不错,皇帝知道的并不多,甚至远比他们现在知道的少——
当时赵定乾见国师势力越发壮大,担心天师堂的人过度掌权朝堂,规定了入天师堂者不可入朝堂,发展到现在,这个规定反过来限制住了赵定乾自己。
除了人员稀薄的灵鸢队,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檀渊城天师堂,赵定乾身边信得过的天师竟然寥寥无几。
“芙蓉蕈的鲜货,你们可有眉目?”赵定乾声音有些发寒。
萧怀昭摇头:“我们猜测与傅府有关,但这事没有线索可以追查。”
赵定乾想起什么似的:“我记得傅家小姐似乎很喜欢你?”
萧怀昭神色冷淡,没接话。
“傅府一家,就出了这么一只白兔,不如从她身上下手?”赵定乾揣测地看向萧怀昭。
萧怀昭眉头立刻皱起,“我与傅府有血仇,傅小姐也该知此事,即便如此,还是对臣紧追不舍,这到底是真白兔,还是假白兔?
即使她是真白兔,好心给妇人治病,却害了她孩子,陛下觉得,她可能知道这些东西吗?”
赵定乾讪讪一笑:“朕只是说说,皇侄儿莫急。”
“这事儿陛下还是好好揣摩揣摩吧,您若追求长生,必然上行下效,这妖物跟尸身,我会找人带走。”
萧怀昭甩袖便走,拉开房门嘭地一声甩上。
赵定乾无奈摇头,心道也就这侄子敢给自己甩脸子了,太子都不敢给他脸色看!
但,这也没办法,他赵定乾欠萧家太多。
萧怀昭出了书房见外头夜色岑寂,也没其他屋子亮着光,他问一旁随侍的宫人:“季执首去往何处了?”
宫人恭敬道:“季执首随国师大人去监天司了。”
季念念刚刚步入监天司,身后的侍从便拉上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大厅混元仪幽幽转动,四边立着黄铜仙鹤,微微张开的尖喙里是点燃的灯芯。
整个大堂只有这处燃着幽幽光亮,其它位置显得黑洞洞一片,两边垂地的帷幔似乎藏着金丝,昏黄的烛火下星星点点的闪烁。
季念念缓缓走到混元仪前方停住,傅星驰在仙鹤型烛台上拿起烛剪,将过长的灯芯剪短。
他将剪子放下,慢慢道:“季执首的新规,如今风靡京城,圣上也有意在各大天师堂推行,年少有为。”
季念念:“不敢,国师大人谬赞了。”
傅星驰慢悠悠地绕着混元仪踱步:“只是这传承术法,本就是各家所长,让这些人让出来共享,难上加难……与其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倒有个交易想与季执首做一做。”
“什么交易?”季念念总感觉没什么好事。
傅星驰站在对面,季念念只能透过混元仪的缝隙,瞧见那双生了皱纹的凤眼。
“叶佑安善冶炼,又精于钻研五行之道,贺师妹善符箓阵法,他们的一身绝学皆汇集你身,又有我们的师门传承……
若季执首愿意将这些传承交于我手,便许你京城天师堂、夷阳州执首之位,届时,三大天师堂执首皆汇于你手,你便是这大安第一天师!”
说到后面,傅星驰展开双手,面目激动,好似已经看到季念念三堂执首汇于一身时的荣光。
季念念完全没有因此兴奋,反而神色沉寂:“天师堂成立之初本应弘扬绝学、济世安民,为何国师偏偏让我交出传承,却不愿用新规呢?”
傅星驰收了激动的神色,背手至身后,轻笑一声,似乎在嘲弄什么。
而后,他看着混元仪目露怅惘:“你这丫头,年纪轻轻,说话却太像叶佑安这家伙了……
我们同门这七人,叶佑安年纪最长,我次之,贺师妹第三,赤锋行四,文师弟与柳师妹分别行五、行六,圣上是老幺。
经年来,文师弟诛邪途中受伤,救治不及时身亡,柳师妹嫁人后相夫教子,隐姓埋名退出天师堂,贺师妹身弱病故,叶佑安年老仙逝。
都是修行之人,却也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就连老幺夺嫡做了帝王,执掌天下,也放不下这成仙不老之愿。”
季念念不明白这些东西与他想要传承有何关联,反问一句:“所以?”
“所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灵气稀薄,后辈之人资质越发愚钝,修行之躯渐少,与其把这些东西暴殄天物给凡人,不如握在我等手中,才有更大价值。”
傅星驰那张原先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脸,如今沉下脸去,烛火在他脸上明灭,十分阴森。
季念念反驳:“天师堂成立之初便不是为利。”
“天真!”傅星驰突然暴怒挥袖,袖风扫灭身前的烛火,大堂顿时阴暗下去。
他气冲冲地绕过混天仪,原先的慈眉善目也变得可憎起来:“若不是因为天真,叶佑安轻信刁民,文师弟便不会被坑害身亡!若不是天真,叶佑安轻易让天师堂从皇,助赵定乾夺嫡,贺师妹也不会因为救人经脉受损,导致身弱早夭!
都是因为叶佑安天真!他坚持的这一切有何意义?!他怎么敢?!怎么敢还把贺师妹的后人教成这幅天真模样?!”
季念念看着出尘仙人一瞬间变成暴怒的野兽,言语里都是对爷爷的不忿,她心中也有些恼了。
傅星驰又陡然温和下来:“你是贺师妹的后人,我总不会坑害于你,叶佑安教的你的这些,这世道容不下。”
说着,傅星驰伸手要去拍拍季念念的肩头,季念念侧身躲过。
她垂眸看着傅星驰的袍脚,沉吟片刻:“国师这些话我记在心中了,但,我不会将这些交于你。”
傅星驰勾起的笑容顿时消弭,他上前一步,缓缓抬起手,正要再说些什么,但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国师大人,萧大人来请季执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