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悟净扬言六耳已经劝好玄奘不再生气,但当天的剩下一些时间里,谁都看得出来,玄奘并未恢复多少的好心情。jiuzuowen
进食正常,也没有沉默寡言,可是,总有种淡淡的忧愁与哀伤萦绕在他周围,久久无法散去。
是夜,月色皎洁,照得房间里似乎都流淌有一股清澈的味道。
月光的白与蓝和屋中一点烛火的橘红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素衣袈裟的玄奘同样是半面映有月光,半面映有摇曳的烛火。
今晚他难得拒绝了徒弟们让他歇息的请求,只说想要夜读,叫想值夜的莫文也先去休息,自己困顿时,会把他叫起来。
玄奘翻过一页经书,双目紧盯上面墨黑色的焚文与汉字翻译,嘴唇无声翕动,默念着。
然而,默读佛文却无法让他获得平静,心底始终像是堵了块石头那样,怎么都排解不出来。
渐渐地,玄奘感觉到自己有些看了下句忘上句的趋势,无奈只好放弃阅读。
他合上书,长叹一声,枕趴在自己的胳膊上。
“师父,没什么心情读书的话,还是躺上床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吧?”
这突兀的声音险些让玄奘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等意识到说话的是谁后才不再紧张。
不仅如此,开口说的话,还带了点嗔怪:“悟空,你怎么还没睡呀?”
悟空挠挠头,像是被抓包的小孩,不好意思道:“我没太多的困意啦,所以——”
玄奘盯着她看了几秒,幽幽戳破:“是因为你体内的伤在愈合,所以痒得睡不着吧?”
悟空挠头的频率又快了些,四下张望,就是不敢看玄奘。
“真是的,所以我就说你不该这么冲动。”玄奘很是无奈,可话里还是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他挪动一下身子,拍拍旁边的席面,“过来吧,陪我坐一会儿。”
“好嘞!”悟空立刻连蹦带跳,灵活却又安静地跑了过来。
玄奘看着她盘腿而坐,一脸乖巧的样子,一时有些想笑,也有点愧疚。
“白天里为师或许有话说得太重的时候,希望你能原谅为师。”
此言一出,反而是悟空展现出受惊的样子,摆摆手:“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生师父的气。而且,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欠妥,害师父担心后怕了。”
玄奘偏过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缓缓道:“我是真的怕,怕你有朝一日会为了我做傻事。在五庄观我就说过的吧?我不愿意看你们任何人去为了我牺牲,去浪费生命。我并不值得你们这么做。”
“可我觉得,为了想要守护什么而无怨无悔,对于我们这个团队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件幸福的事情,不是吗?”悟空笑了笑,渐渐从玄奘的神情里读出一种浓厚的悲哀,细品过后,意识到什么,下意识问,“师父,我很早之前也有察觉,你虽然有慈悲之心,愿用大爱对待世人,但你对你自己,却似乎总带着消散不了的自卑感。”
玄奘肩膀轻轻颤抖一下。
彼时,背对他们的六耳在悟空坐过去时被吵醒,暗暗听着两人说话不好打搅。如今听到悟空替自己把疑惑说了出来,不尽也暗暗跟着紧张。
见玄奘一时不说话,悟空徐徐把自己的分析说出来:“遇到白骨精时,我以为师父歧视妖族,偏心人类,所以怎么样也不愿意冒风险去相信村民是那么丑恶的。可是,后来又遇到很多事,包括比丘国那里,我才回过神,觉得你不愿意冒险杀死掩藏很好的恶人,与其说是因为偏见,不说是因为一种深切的恐惧与心理阴影。而你恐惧的,不是错杀好人会带来坏名声,而是「错杀好人」本身,以及让自己去认什么人的心肠是坏的。”
悟空顿了顿,最终还是咬牙问出了真正的问题:“师父,这和你一直还没机会说给我们的过去有关,对吗?”
房间陷入一片沉默。
玄奘低头思忖片刻,终于自嘲地苦笑起来,双手交叠紧握成拳:“其实,我也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向你们所有人开口,去表白我曾经犯过的罪。”
“罪?”
“悟空,你应该也有听说过,唐武德九年的那次长安灾变吧?”
悟空神情果然有些凝重:“知道。当时血云压城,带来了许多失去心智的妖怪,长安城险些遭到血洗。”说着说着,她眸子里显出真切的厌恶,“血云是邪术法阵,所以长安灾变是有人为。后来我也听说了,真相是齐王为了帮当时的太子除掉威胁既定皇位的秦王,所以找来这个歪门邪道,想嫁祸当日回京的秦王为「煞星厄运」。齐王这人简直是畜牲,居然为了这样的目的,置满城生灵于不顾,甚至当时险些要控制不住,连他自己都要命丧于那场灾难中。”
玄奘静静听着悟空数落齐王的卑鄙下流、残忍无情,一直到她找不出什么狠厉的措辞,才骤然问道:“那你知道,当年帮了齐王布阵,引来妖群的人,是谁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关于这点似乎一直都没人能查出来,师父,难道你知——”悟空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什么。
装睡的六耳脑子转得也很快,同样是瞪大眼,心脏疯狂跳动。
不,不要是那样。
在悟空惊恐而又不可置信地注视下,玄奘笑得有些凄惨。
他微启唇瓣,把砸碎两人希望的话,残忍吐出。
“是我。”
悟空所有的表情都凝固成冰,而六耳则紧攥住身下的被褥。
她们两者此时心中都在想着同一件事,那就是盼望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师父帮助了齐王布阵,去伤害满城的百姓?
这绝对不是真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管你相信与否,为师都可以保证,我从未有过伤害他人的念头。我是在被蒙骗的情况下,让齐王利用了我。可是,被蒙骗被利用,都不能成为我不用背负罪责的理由。”
说着说着,玄奘忽然笑起来,笑地凄凉又讥讽:“悟空,我害死了长安城无数生命,背负有如山如海的罪孽。而这一切,说到底是因为我私自相信了人心的恶,所以才反被人心的恶所利用。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