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群所聚集出的愤怒,远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jiujiuzuowen
当乌泱泱的人海表面吹起情绪的旋风,那些汹涌的浪涛,带着排山倒海的压倒气势,几乎让脚下的大地都着不断撼动。
从贫民百姓,到王公大臣,甚至于到一些本该无条件誓死效忠的禁军们,全都无一例外对丘临熹展现出了彻底的失望。
昔日总会响起朝贺声的朝门道,此时仍然人声鼎沸,可喊出的却再也不是「万岁」了。
丘临熹被捆绑着摊坐在正殿前,只是看了一眼下面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神,便被刺痛到再也不敢睁开双眸。
六耳动用法术,帮国丈恢复了不少的精力,让他能够正常站立行走,甚至高声喊出几句话都已经不成问题。
关于丘临熹被国民推下台后,比丘国会怎样选择新的君主,又会如何,六耳一点兴趣也没有。
狐妖被莫文附了咒语,往后不出意外就不会再敢为非作歹。国丈也说过说清楚事情后,他会继续流浪,逃到一个清泠国妖怪找不到的地方生活下去。
把该办的事情安排妥当后,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撒手飞离。莫文差一些就没有发应过来她的离开。也正因为如此,他没能寻到机会把驿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六耳。
所以,当六耳兴冲冲跑回驿站想告诉玄奘一切顺利时,她被那两个从门口让人抬出的白布担架,弄得愣住了。
昨日里还洋溢着旅人来往的热闹熙攘的驿站,忽然间被一种阴冷的安静笼罩住。门口聚集了不少人,一个个低声咬耳朵,时不时叹气摇头。
对情况茫然不知的六耳只当是哪个旅人不幸去世,径直回到房间里,推门笑道:“师父,我回来了!”
她没有看到预料中宽慰的笑容,也没有听到温柔的问候。
房间里连玄奘的影子都没有。
“师姐,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一切顺利,我关于国丈和国王的猜测可是一点不错,”六耳一边得意道,一边探头扫视房间,“师父呢?”
“唔……”悟净的表情僵硬起来。
在六耳疑惑的注视下,悟净可爱的脸蛋因为心痛、愤恨变得格外叫人心痛,他犹豫了很久,一直到莫文急匆匆地追进来,才下定决心似的,指了指后方:“师父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
“后面的院子?他去那儿做什么了?”
悟净和莫文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极为默契地低头看向别处。
沉默的气氛持续有很久,直到六耳快要耐不住性子再问一遍,悟净突然哇的哭出来。
“大师姐,你快去看看师父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劝师父了!”
六耳是一脚踹开院门的:“师父!”
那间房里仍弥漫出血腥味,在地上蔓延过,干涸过的血水,像是静静诉说着曾经发生在此的悲剧。
玄奘跪坐在这悲剧的门前,双目指指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神志还被那痛苦的情绪折磨着。
“师父……”六耳张开嘴,才发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她刚才心里有很多的情绪,有很多话应该说,可看到玄奘背影的刹那,脑子却刷得变成空白。
那总是挺直的腰背,不再是风清气爽,它背上了一层厚重的东西,看不清,摸不到,可却能够遮蔽那饱含光明的灵魂。
烛火暗淡下去,身下汇聚着滴落出的泪水。
听到六耳的动静,玄奘的头仅仅是有了一瞬的微弱偏移。
“悟空……”
六耳感知得到,他不敢面对自己。
他明明永远也不该有愧对于自己的时候!
六耳说不出那份情绪缘何而起,可就是感觉到了深深的哀怜心痛,和尖锐的怒意。她几步上前,拉起玄奘的胳膊,想让他起来。
“师父,你这又是何必,那明明不是你的错!”
玄奘却挣开了她。
“师父!”六耳踉跄后,再次上前一步,“事情的缘起都是那个国王,是他枉为人君,用子民的骨肉满足私欲!是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为了维持几分虚伪的名声才眼睛不眨地杀人!杀死主事兄妹和婴儿的是他,是国王啊!”
她几乎是一句一句地吼出来,声响让玄奘的身躯微微摇摆。而这一幕又再次刺痛了六耳的心。
玄奘凝视着那间空荡荡的房屋,缓缓开口。
“可是,如果我能早一点接受你说的猜测,如果我能不用那不管正恶一视同仁的慈悯之心,他们本不会死……”
最开始的时候,玄奘还是小声低语,直到最后,他变得声嘶力竭,每一句说出的话里仿佛都在滴着心头血。
“如果我能想当然一点,如果我能私心一点,他们怎么会死?!甚至那个国王都说,这不是我的错……”他终于抬起了头,用红了的眼眶看着六耳,用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怎么不是我的错!我就应该多听你一些,多信你一些!这怎么不是我的错?!”
他哭了,起初只是呜咽,而后便是声泪俱下的哭泣,他趴伏在地上,朝着那间门重重的磕头。
“这是我的错啊,悟空,是我的错……”
本以为,用最宽容的态度对待众生,对待世上的善恶,是作为一个出家人应该秉持的态度。万物皆空,芥子与须弥,顽石草木与飞禽走兽,圣贤与奸佞……他们本不该有什么不同。
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应妄自判断人的好坏,他本是想着,要避免清白之身蒙冤,防止浪子再无回头之路。
可是,他好像错了。
六耳,莫文,悟净,他们说的其实都没错。甚至国王说的也没错,起恶念的是他,做坏事的是他,真正应该被追究的绝不是自己。
但,给了国王机会的难道不是他么?哪怕他知道,推动这一切的本质是丘临熹的恶,而不是自己。
豺狼捕食兔子,是天性,是自然的规律,是它们的生存之道。恶人伤害善人,从不因是外因导致,是一件正常的事。他应该保持平常心,去将其看作是善恶间的因果循环。
他应该。
应该。
然而,真的应该吗?
不为人间善恶悲喜,不为生死之事叹息,摘去会有偏袒和七情六欲的心,再也不为世间发生的一切有心理波动,真正遁入空门……
头一次,玄奘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那样的未来,他真的,真的,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