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回京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去仁寿宫拜见太后。
他爹娘走的早,太后疼他,时常接他进宫悉心教诲。崔浩与秦卓兄弟两个,就是打那个时候一起玩起来的。
仁寿宫,一条长长的汉白玉主道恢弘大气,路的两边是一排金山海棠,红艳艳的好不欢喜。
路的尽头有两株梧桐树,亭亭而立,嫩叶新出。
崔浩看着两株梧桐树笑着问道:“这两株梧桐怎么今年这个时候才发新芽?”
替他引路的福公公笑呵呵的替他解释:“小侯爷在青州离海近还没觉察得到,京城这里今年干冷的紧,入了四月才见晴天,冬天北风嚎叫的厉害,太后还让咱们把树干裹起来,生怕冻坏了它俩,开春儿才开始打出新头。”
崔浩点点头,这两株梧桐是先帝爷在世的时候,亲手种下的。先帝爷还感慨:龙卧云霄,凤栖梧桐,唯有这梧桐树才配得上太后这等光风霁月的奇女子。
跟着福公公一路绕过正殿,在左手的偏香暖殿门前停了下来。
福公公在台阶下面驻足,赔笑着说道:“太后娘娘知道您今儿要来,一早就盼着了,小侯爷自己进去吧。”
崔浩颔首,任门口的宫女打帘子,里面静寂无声,前走几步见流莺琼暖御纱床上躺着一人,一旁玉香缭绕。
“老祖宗这是连看我一眼都不乐意了……我可是回来的头一件事就吧儿吧儿的进宫来给您请安了”拿余光看了一眼暖沙床上的太后纹丝不动,一旁打扇子的宁姑姑也不抬眼看他。
崔浩长叹一口气,“哎……您不待见我也没法子,我还是回去吧……”说着作势要走,却被出口拦下。
“你这猴孙儿!”
太后在宁姑姑的搀扶下坐起身子,笑着骂他,“就你个鬼机灵的,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也不说回来看看……”说着说着,眼眶里泪花泛起,她养了这么多儿孙,就剩这一个亲近的,还跑到了那么远的青州去。
人一老啊,眼泪就挂不住了。
崔浩接过宁姑姑手里的帕子,轻轻替她老人家擦去眼泪,笑着哄她,“您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又伸手摩挲着她的后背,“好了……您快打住眼泪,您还是跟以前一样看我不听话拿棍子揍我两下,我心里也舒坦。看您掉眼泪我这比挨了打还难受……”
“胡说!”太后点指戳了戳他的脑门,“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能惦记着挨打呢。”
“哪里不是小孩子了?”崔浩笑着眨巴眨巴眼睛,扑在太后怀里撒娇“在老祖宗这里,我就是一百岁也还是个孩子。”
逗得太后揽着他乐的直喊猴孙儿。
祖孙两个又寒暄了一场,宁姑姑才笑眼含泪的端上清茶。
崔浩坐在太后脚下的小几上,接过杯子小酌一口,“是好茶,比我祖父藏的那些润口多了,回头我得常来您这里蹭茶吃了。”
“那倒好了,只怕你没尾巴兔,一转眼就找不见人,再好的茶也喊不回来。”太后欣慰的打量着他,嗔怪道。
“我这不是去给您物色曾孙媳妇去了么?”崔浩凤眼弯弯,“回头您可要准备个大大的红包,我那小媳妇有些眼力,可别让她觉得您不疼我。”
太后笑着跟宁姑姑抱怨,“你看这猴孙儿,才回来就定了我的茶吃,还要给没过门的媳妇惦记好东西,都说嫁姑娘担心胳膊肘往外拐,我们这娶媳妇的也拐着呢。”
“还不是您宠的。”宁姑姑笑眯眯的回话,“没等他开口,您早就把礼物给想到前面来了……”
“真的?”崔浩眼睛亮亮的,他在青州这些年穷惯了,在辛家看到辛荣的好东西都恨不得都拿了去,更别提太后这边可着他要的了。
“你还不信?昨儿侯爷才走,太后就把金的玉的翻出来了,捡着好的都给你留着呢。”宁姑姑笑着给他解释。
“老祖宗。”崔浩将头埋在太后怀里,“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让宁姑姑把东西拿来给他看看。
“您让她们都出去,别到时候我馋的流口水,让她们轻瞧了去。”
太后打趣他,“瞧瞧,这猴孙儿还是个脸皮儿薄的。”还是笑着跟宁姑姑吩咐,“让她们都下去吧,你在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看了他的丑态,让他安心看看哀家都给他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宁姑姑抿着嘴点头,领着殿内众人鱼贯而出。
见人都走了,崔浩这才坐了端正。
虽然面带笑意,却换了认真的模样,“老祖宗,您坐好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跟您说。”
太后也敛了笑意,她这曾孙小时候是个聪慧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了拘束,这么认真的说有事告诉她,还是这么多年头一遭呢。
崔浩压低了声音,淡淡的问道。
“您还记得平嘉十四年……那场大火么?”
一句话,太后眼神里的喜悦就暗了下来。
平嘉十四年,长春宫失火,正殿连带西侧偏殿全部付之一炬。宫女太监死伤六十多人,祭祀官员六人,女官两人还包括了去长春宫祭祀的皇太孙。
那天是前太子和前太子妃的周年祭。皇太孙带着祭祀的太监宫女连同一众女官司礼在长春宫,不知怎么的。里面就大火四起,无一哭喊求救,火势烧透了京城的天空,浓烟滚滚笼住了皇宫,才被人发现。
救水的侍卫赶到时,长春宫大门半掩,一路之上空空荡荡,只有烧黑的草木,不见一人。
在正殿之内,烧成炭的尸骨黏连在地上,被掉下来的屋顶砸的七零八落的。
当时的刑部侍郎戚天正亲自查办,说在场并无打斗痕迹,尸体生前皆无中毒迹象。
大火之下,那么多人不喊不叫,非人力所能做到。
宫里的人都说,是前太子和前太子妃惨死,不忍儿子在世间独苦,前来接皇太孙,顺便带了宫女太监下去伺候。
那场大火事关鬼神,宫里本来就忌讳此类事情,皇上亲自下了口谕,任何人不得再讨论此事。
长春宫失火一案,也只说是横梁失修,掉下来砸死了一众人等。
为此还砍了几个工部的主事出来问罪。
太后眉头紧皱,“那不是戚天正亲自督办的么?”
戚天正是先帝在的时候亲手提拔的寒门子弟,在朝中无结党无派别,这才放在了刑部这个位置上。
崔浩眼眸微微眯起,冷笑道:“若不是他亲自经手,那场大火说不定还能查出真凶……”
太后神色凝重,抓在暖桌一角的手握的紧紧的,“他是秦畴的人?”
“他有一个私生女尤氏,嫁给了周家世子做了贵妾。”
“啪!”太后拳头攥紧,磕在桌子上,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那戚天正她以为是寒门志士,却不料养鹰飏去,在主子面前也敢耍这种花招。
“您这会儿自己生气,也没用。”崔浩抿了抿嘴,“那天您罚我在书房写字,我偷懒,就躲开了宁姑姑,偷偷跑了出去。七哥跟我说过他那天要去长春宫祭奠,我贪玩便打后门绕过边殿偷偷去看。”
崔浩低了低眉眼继续说道“那群人根本没有拿刀,十几个香炉插着迷香,顺着风向全进了长春宫。我得亏是隔着一道廊子前面又有一排冬松挡着,他们把跟着七哥去长春宫的人都抬进了正殿,一个小太监打扮的男子拿祭台上的烛火点着了帘幔,然后面色如常的退了出去。”
“大火从祭台烧起,我心里又惊又怕,担心他们在门口守着,也不敢出去喊人。但我七哥也在里面,我做不出一个人跑掉这种事情。”崔浩语气顿了顿,继续说道,“得亏我记起来长春宫西面偏殿的花园里有一个狗洞,我愣是把七哥扇醒,我们两个爬了狗洞才得以逃生。”
太后诧喜,“卓儿还活着!”
“嗯。”崔浩点点头,“我们两个钻了出宫的泔水桶里,逃了出去。七哥说外面比宫里安全。”
那个时候正是二皇子一门心思请立太子的时候,一个养在太后身边的皇太孙,可是不得不除的心腹大患。
“那你去青州,也是为了……”话到一半,太后说不下去了,自己荣耀了一辈子,却在眼皮子下护不住自己养大的曾孙,是她老糊涂了……
“您也别难过。”崔浩仰头望着太后,“七哥说青州是他眼皮子底下的地界,又是我们崔家的祖籍,任他想死了也不会想到七哥敢躲在青州。”
宋家在青州一门独大几十年,二皇子的势力在青州那可是根系广众。
太后拉过他的手,拍了拍,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沉沉的道了句:“好孩子。”
崔浩破颜一笑,“您要是疼我,就再应我一件事。”
“何事?”
“您也知道,我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家大业大的。”崔浩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说成亲的唯一要求就是我倒插门过去,我吧,您也知道。就是图她好看还有钱,倒插门这事我是无所谓的。”
又继续说道,“到时候我祖父要是打我,您可得帮忙拦着些。”转而小声嘟囔,“我这些年跟着七哥在青州,吃苦受罪的,好不容易看上了个媳妇……”
没等太后应下,宁姑姑就进来禀告,说是刘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崔浩站起身来,笑着揶揄,“您要是再看见我就直念叨着想我娘,下次我可就不敢来了。茶好吃,但是净惹您掉眼泪,回头皇上该怪我不孝顺了。”
“顽皮。”太后红着眼睛笑着骂他。
“您既然有事,那我就先回去,也不蹭饭您这里的饭了,我祖父还等着我陪他炫孙去呢。”
说罢,崔浩行礼告辞,临走还不忘耍无赖似的求了一句:“您可别忘了,到时候我祖父打我您记得拦着些。”
惹得门外的刘太医跟福公公都偷笑,这宣平侯小侯爷这么多年也没改了性子,不知道又在哪里惹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