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放任其延伸,人有的时候是有很多危险想法的。
就比如说莱克西,在得知她是伏沙氏族住在最北方的邪恶女巫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好。
她问了几个问题,贝林有一搭没一搭回答她,偶尔略过几个问题,不过那不重要,她还可以加重语气重新问一次。
问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不是自己的,是一种电视剧角色即将歇斯底里的时候才发出来的声音,类似于尝试维持冷静但又屡次失败的感觉。
贝林又问了她一遍感觉怎么样,她说她感觉挺好。
和声音一样假,莱克西,你自己知道的。
她甚至开始怀疑出生在诺曼的莱克西·斯杜普斯是不是她疯掉的时候的臆想,但在臆想中太阳穴的疼痛是真实的。
这让她想起之前阅读一本精神疾病书上有一个名词叫分离转换,是人格解离的一个症状,极少数分离转换患者会在臆想中感受到疼痛,就像真被擀面杖打了一下一样。
可理论上分离转换不应该只存在于一个场景,还让她从那个场景里长大,这不合理。
而且关于邪恶女巫莱克西的事情,她一点都记不起来,像是做了一个毫无破绽的梦,梦醒之后忘了自己是谁。
莱克西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皮有些无力地耷拉着。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一些人格解离患者确实会有阶段性失忆症状,但不至于一点都想不起来。
要是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就是真疯了。
一切对于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比教授在她的期末作业上批注“环境保护阻碍者,浪费树木”还令她崩溃。
“关于你自己,你还记得多少?”贝林叹了口气,再次发问。
莱克西摇了摇头,她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科学无法解释的话,她宁愿相信自己是,某种程度上,穿越了,对,就像是他们看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死人身上。
虽然这个情形在她看来有些难以置信,但有一个什么名人说过:“在怎么也找不到答案的时候,最不可能的选项就是答案。”
她靠着墙坐了一会,望向牢门,那里有一个送饭用的小窗口,现在估计上着锁。
一把火就能把一整个门烧了,造门的人真愚蠢。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疯的。”她加重了“到底”两个字,并暗自认为她绝对是穿越了,她不信一个分离转换的患者可以一直不清醒。
贝林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篷顶:“大概两年前吧,一直不清醒,每天就是念念叨叨,跟祈祷一样。”
贝林没有说,但从她的表情看来,莱克西知道,她有一阵子确实害怕极了,生怕这个疯子跳起来用石头砸她。
于是她后退了一点:“我需要一点时间。”她自言自语地说,声音被淹没在外面瓢泼大雨的滴答声中。
一切都很糟糕,杀得她个措手不及,但她觉得如果有一些独处的时间,她应该就能解决,就像她在深夜被助教吼过之后还坚持写论文改图一样。
现在是什么时间呢?和诺曼有多少时差?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却给自己想出一身鸡皮疙瘩,艾伦的身影还在她眼前,朝她挥舞着擀面杖。
那家伙把可怜的苏珊·斯杜普斯夫人弄死之后,又把她给弄死了。
妈妈哀号过,然后在同样的一擀面杖下捂着头倒下了。
后来艾伦把这解释为妻子意外脚滑,头撞到了尖锐的桌角才意外身亡。
想省事的案件负责人还真信了,整件事被当作一场悲惨的意外处理。
可她看见了,她都知道。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莱克西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样,没了知觉,只知道自己好像是坐着,靠着墙,没别的动作,翕张着嘴。
看门的人送来了两个石头杯子,贝林把它们从送饭的小窗口处接了回来,把那一杯血腥味没有那么浓郁的给她放在了地上,好像是甜菜汁。
有没有人发现我没有出现在实验室和办公室?她胡思乱想着,艾伦·斯杜普斯会不会上法庭?他还会装作这是一场意外吗?
“讲真,”贝林把石头杯子里的液体喝完之后,蹲坐在干草堆上对她说,“你就打算这么坐着,一直到死?”
莱克西干笑一声,她甚至不能确定那到底是笑还是哼:“我能干什么。”这句话以一个陈述句的形式出现。
“来聊天。”贝林换了个姿势,盘腿坐下,“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那两年都在想什么?”
莱克西的眸子不可控地向下转动,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还在,十根手指,没有被贝林啃掉。
可能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她在本科时期选择心理学作为专业,研究生时候又加入了一个行为心理学科研组。
不过莱克西打赌贝林不会明白“行为心理学”这个字眼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这里真的很落后,蹲大牢还要人送饭。
她翻了翻女巫莱克西的魔法书,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懂之后选择了相信科学。
咔嚓。贝林把杯子掰碎了。
她貌似几个小时前就做过这个动作,掰杯子吃,只不过当时莱克西专注于消化她穿越了这个事实,没怎么理她。
“你打算把这吃了?”莱克西皱着眉头问。
贝林不以为然:“杯子也是晚餐的一部分,大家都是这么吃的,我之前问过隔壁的乔纳森。”她咬下去一块,“他说这么咬比较泄愤,毕竟我们每天都要面对那些傻子一样的主审官,当然不包括迷人的伊安,你的主审官应该是这批人里面最聪明的,不过这两年你疯得不轻,他就一直没见你。”
莱克西想起之前去泰式餐厅的时候,点了一道咖喱,最后那道菜是盛在面包里的,面包沾着咖喱吃。
不过她有一种冲动,就是去贝林这句话里面找重点:“主审官又是什么东西。”
“审我们的主要负责人,平常叫我们过去就是回答他们那堆形式主义问题的。”贝林嘴里吃着杯子,有点口齿不清。
“你的那位叫艾罗·莫尔顿,是副首席大臣,不过我觉得他快要坐上首席大臣的位子了,等他平定这次战乱之后。”她加了一句,“伏沙这边北部被隔壁入侵了,之前北边有你坐阵,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们做了把你关进来的愚蠢决定,后果他们自己啃。”
“这就不关我们事啦。”贝林吃完了杯子,把身体放倒在了干草堆上,双手背在脑袋后面,“你可是北部最强邪恶人类女巫,听起来很傻帽,但你确实是,我每天观察你的行为就够消磨时间了。”
行为。莱克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都说科研人对一切和专业相关的事情都有着强烈的热情,莱克西不知道能不能以偏概全,反正她是这样,她导师形容她是“科研积极分子”。
贝林朝她伸出手:“杯子要不要?不要给我,帮你消化掉。”
莱克西把杯子递给她,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有纸吗?可以写的那种纸。”她轻快地说,感觉自己快要开始唱歌了。
这是一个绝妙的、可以打发时间的法子。
她大睁着眼睛,脸上是一股红潮,整个人周围的磁场都异常兴奋,金黄色的发丝在身后飞扬。
贝林从杯子里抬眼,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有一张。”她从干草堆底下翻出了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你要写什么吗?”
莱克西狡黠一笑,哼唱着说,声音像是一只小鸟:“吸血鬼观察手册。”而贝林将成为她最好的观察对象,等她有机会获释了,她就能有更多观察对象了。
毕竟,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吸血鬼。
墙上的石头随便掰下来一颗都是很好的写作材料,她根本不需要圆珠笔,或者,在这个情形下,羽毛笔。
石头划在纸上,留下的印记很像烟灰,她五年前抽过几根,不过后来在艾伦的棍棒之下戒掉了,但她觉得现在自己需要来一根。
好像变回了最原始的状态,一个穿着紧身裤和T恤的小女孩,头也不回赤脚狂奔在莓果街夏天滚烫的石板路上,后面追着她手里拿着擀面杖的父亲。
天哪,她甚至能听见他嘴里吆喝着:“回来!莱克西!回来!”
这些回忆都是散发着恶臭的,就像她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连续好几个月没洗的袜子一样恶心。
莱克西打了个寒战,贝林专注于吃她的杯子,没管她。
“吸血鬼观察手册”几个字被尽量工整地写在了这张羊皮纸上,写的字体不大,是莱克西在记东西的时候惯用的笔迹。
“你们除了吃石头还吃一些什么别的吗?”她视线对上贝林的,轻声问,有一种悬在半空中迟迟不下来的感觉。
“你会后悔问我这句话的,得把你恶心得够呛。”贝林掰着杯子对她说,“我们连骡子耳屎都不放过。”她又爆了一句粗口,沙哑地笑了几声。
“他们贵族吃的就不一样啦。”贝林哼哼道,“之前有一个获释的幸运儿去过一次伊安的晚餐,参加一个什么论坛,还是有关这次入侵的,他提供了几个比较有用的点子就被放出去了,要我说他们最该问的人就是你。总之,他们吃了蜗牛。”
“为什么是我?”莱克西指着自己的鼻子。
贝林来了精神,她一向对这种琐事了如指掌:“拜托,你可是最强女巫,而且坐阵北方多年那边一动不敢动,而且据说艾罗副首席问过族长要不要把你请出来,那个小老头子坚决摇头。”她嗤了一声,“跟个脑袋长蛆的傻帽似的,国家衰亡从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莱克西缓缓点头,又在纸上用石头划了两笔:“原来如此。”
四十分钟后,她们终于解决了晚餐,莱克西也写了满满一整页纸,中途划破了纸两次。
夜色从来都没离开过这个牢房,它持久笼罩着这个石头屋里的两个人,血红色的天空边缘似乎也有些暗淡了。
在伏沙氏族的领地里,是没有白天的。
莱克西躺在草堆上,感受到后背贴着的石地板僵硬地迎合着她的身躯,沉浸在莓果街的一切都不会再次发生了的喜悦里,掺杂了一点回不去家的遗憾——可那又算什么家。
她又在干草堆上毫无时间观念地过了不知道多久,每天和贝林一起聊天,咒骂主审官的弱智行为,由某一时间觉得,似乎这就够了,离开家园又怎么样呢。
每次去见完主审官,贝林都会给她带回来一页羊皮纸,她就会写一页,不知不觉间,她的观察手册已经写到第五十页了,主要有关吸血鬼的衣食住行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她鲜少出门,唯独几次被看管叫出去检查精神状态,她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他们并没有叫她去做和大家一样的事情,她为此感到欣慰。
看吧,她一直做得不错,莱克西·斯杜普斯一直是一个不错的人。
但是在本来计划着要学习一点魔法这件事上,莱克西在学了几天之后选择了相信科学。
这种生活的节奏从未被打乱过,直到有几天,他们不再带她去做检查了。
那个黑暗的下午五点,贝林还没醒,牢门就从外面向里面被人推开了,几个穿着看管衣服的人走了进来。
“斯杜普斯,莫尔顿大人要见你。”为首的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就是在对一个毫无生气的雕塑说话,“请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