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 第83章 梦魇

有这个心是好事。但现在顾煊想戒，他反而顾忌起来了。

“医生说过你有很多伤。”回城堡的路上他对他说，很慎重地向他陈述利害，“不论是戒鸦片的过程还是旧伤发作都会很痛苦，你要想清楚。”

“我可以克服痛苦，而治疗旧伤并不一定只有鸦片一种药物。”他抬起眼帘看着他，“你放心，这次有了问题我一定告诉医生-------他们是希腊最训练有素的医生，不是吗？”

“是的。”塞巴斯蒂安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顾煊复而看向窗外，九月初秋的景色是很美的。

医生对再次被请来服侍同一个病人颇感意外，但顾煊比之前那次听话多了。“人的意志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戒毒的成果。”医生说，“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他从前很坚决地抗拒，这一次却很坚决地顺从。”

“人会变吧。”塞巴斯蒂安说，“现在看来他有足够的意志来对抗鸦片吧？”

“确实如此。”医生赞同地点点头，感叹道，“他是个倔强的人，也是个坚强的人。只要他真的有了希望。”

“但愿如此。”塞巴斯蒂安说，他搬了张椅子坐在顾煊身侧，凝视着他此刻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面容。

于顾煊而言，戒掉鸦片除了要忍受那万蚁噬心般的难熬的饥渴，更为痛苦的还是意志涣散后的幻象。

服用鸦片后人的神志会抽离身体，于影影绰绰的甜美幻境中获取分毫的安宁，而一旦得不到更多的鸦片补充，幻境便倏然扭曲成狰狞的噩梦。

他的噩梦是什么，他最恐惧的事情是什么？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荒原中，身边是残破的铠甲和堆积如山的尸骨。飞鸟停在枯树上尖利地嘶鸣，他仰望着阴沉的天色，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大笑大哭。

我的士兵都死了，我为什么活下来了？

他本该和他们死在一起的，死在十七岁，他们会在千泉发现他的尸骨。他不会被鞑靼人抓住，当做俘虏献给他们的大汗，也不会在地狱里越陷越深，最后曾经所爱的都离他而去，一败涂地，所望皆空。

身后不再是尸骸遍地的荒原，而是鞑靼人的帐篷，他盯着自己怀中的孩子，感受到自己的眼角溢出泪珠。他在笑着，伸出手臂想触碰他的脸颊，漆黑的瞳仁像是水晶珠，他那么漂亮，是他的骨肉，他本应该爱他，可他是个孽种！

孽种，孽种的下场该是什么？

他将怀中的婴儿狠狠摔到帐内的火炉上，看着鲜血与脑浆浸染了雪白的帐篷，迸溅出血肉和头盖骨，他在骨肉的焦香中歇斯底里地大笑大哭，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个人难以置信的震怒与痛苦，可他逃不掉继续给他生育孩子的命运，逃不掉这一方帐篷。

他的桎梏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眼前霍然明亮。有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兼伴着搁置如意的脆响。他在清乾殿，宫灯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屏风上，御座上，那人朝他招了招手，柔声道：“阿煊，到舅舅这里来。”

他玄衣绾发，面如冠玉，满堂灯火中如若为人供奉的神明。他隔着三尺玉阶凝望他，不知他到底是他的信仰还是梦魇，最后他只紧紧盯着他，声音又狠厉又虚浮：“你把当什么？当什么？”

我是你平衡朝局的棋子，还是闲来寄托宠爱的玩具，你花了二十三年给我编织一个沉湎的梦境，最后却又亲手将我的认知全部毁灭。

他质问着的人垂下头，于淡漠的眼神中透出慈悲：“你是我最爱的人。”他答道，无比肯定且坦诚。

“你怎么爱我的？你知道什么是爱吗？”顾煊嘶吼，“你想把我送给秦治，你不要我了，你，你骗了我二十三年.......你为什么不继续骗我？”

他喘着气，在心底终究悲哀地承认了自己的自私，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想面对父母孝义对他的压迫，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舅舅其实是个六亲不认的禽兽。

如果他还是那尊张开衣袖庇佑他一人的神像，那哪怕是被驱逐到西域之外，他也心甘情愿领受他安排的命运。

“如果我不将真相告诉你，那你一生都会活在悲伤和怨恨中，宁肯粉身碎骨也要和阿治决一死活，届时西秦之远，又真能将你隔在纷争之外吗？”他站起身，从玉阶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脱去了神祗的金身，重新成为一个七情六欲的凡人，“我是真的希望能给你一个圆满的人生，哪怕没有了爱，没有了梦想，也至少可以做一个被庇护在羽翼下的闲人，”

“阿煊啊.....”他低低嗟叹，轻轻抱住了他，旋即却如清风般消散，“舅舅不能保护你了。”

那满座明堂倏忽化为幻影，他重新回到了那片厉啸着的荒原，他同袍的魂魄呼唤着他，要他到他们的身边。

他四肢僵劲，胸腔中的沉痛几乎要破开而出，他为什么不死在这里？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就该死了......“你在干什么？”有人的声音打断了他，一瞬间天际的薄光亦将要破晓而出，照亮了他金色的头发。

是塞巴斯蒂安。

他牵着马站在他身后，伸出手，黑色的衣袍随风曳动：“跟我回去。”他柔声说，“不要再留在这里，我带你回去。”

“为什么？”他仰望着他，声音，“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我只是想带你回家。”他说，并不在意他恶劣的态度，仍然将他抱到了马上，下颌浅浅的胡茬抵着他脸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可我知道，我要保护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