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 第78章 异类

比起塞巴蒂斯安在安条克的城堡，这座宴会厅的风格显得更加深沉内敛，虽然也有着精致的马赛克和大理石的立柱，但整体的色调确实更贴近长安城立国以来崇尚的朱漆玄色。

而客人们的座位顺序也采用了紫微城中宫宴的礼节，主人居于上座，客人依次落座，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排序的，筹划宴会的人还安排了不间断的表演，有西秦的风琴，波斯的舞蹈，也有秦人的鼓瑟。

王云章和贺明通并没有出席，他们还在孝期中，显然是不宜宴乐的。小桌上菜色各异，据说是考虑到了来自不同地方的客人的癖好与禁忌，像扎着头巾的人就不会食用猪肉。没有主人主动的招呼客人只能彼此低语，再欢快的歌舞也无法扫清宴会的沉闷。

顾煊能够感受到宴会厅中透露在他身上的好奇的目光，夹杂着彼此的窃窃私语。这令他倍感烦躁和抵触：“问候一下哈马丹，那个缠着红色头巾的。”坐在他身侧的塞巴斯蒂安忽然示意他，“他听得懂官话，你问候他要容易一些。”

他口中的哈马丹坐在右侧的第三个位置，和他身侧的波斯人相谈甚欢。他观察着他们的动静，直到他们短暂地分开各自饮下准备的茶水------在这座城里东方的茶叶比美酒还要珍贵------的时候他突兀地开口：“哈马丹大人。”

哈马丹手一抖，碧绿的茶水立刻沾湿了他雪白的袖口，他意外地扭过头，出口的官话果然很标准，并且恭敬温和：“有什么吩咐吗，公爵大人？”

“你的官话果然十分流利，同长安城中的人毫无分别。”顾煊并不是十分习惯别人用官话称呼他为“公爵”，“冒昧地问一句，你去过大秦吗？”

“我曾有幸到过长安城，面见了大秦皇帝陛下。”哈马丹回答，他有着黑色的卷发和深邃的眼眶，胡子修建得十分精致整齐，此刻他眼神中有着崇敬与向往，仿若在追忆一个遥远的梦境，“长安城比我曾经梦想过的天堂还要繁华与富庶，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岁，大秦的一切都令我心生向往，回来之后我便刻苦地学习着东方的语言。”他周围的人都对他投向了歆羡的眼神，他继续滔滔不绝，是在叙述，也是在炫耀，“我见过美轮美奂的丝绸和巍峨壮丽的宫阙，大秦的人民是那样友好而亲切，贵族则是那样优雅而美丽，而我所曾见过的人中无人可比拟大秦皇帝的风度，他像神祗一样俊美。”

他口中的大秦皇帝有且只有那一个人。他心中生出了一丝隐隐的厌倦，明明知晓这是哈马丹发自内心的陈述，而他也有很多种优雅礼貌的措辞来将这个话题带过，口吻中却仍然不自觉带了似是而非的嘲讽：

“很精彩的叙述，但你应该庆幸这里是拂菻城。”他搁下酒，淡漠道，“如果在长安，妄议天颜，是有罪的。”

他看着哈马丹错愕的神色，心中短暂地升起了快意：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大秦皇帝和贵族的真面目，而眼前这个大食人也应该是惊讶的吧，他面前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秦贵族，而他并不友善优雅。

“所以我们何其幸运，在今天相聚于这座由大秦皇帝陛下命名的城市，而皇帝陛下如果听到你的夸奖，也会欣喜地饶恕你的罪过------亲爱的哈马丹。”在尴尬还没有成型时，塞巴斯蒂安截断了他的话，他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与哈马丹隔空交流着，“他是个宽容的人，你十分明白这一点，对吗？”

“的确如此，在我和我的同伴面见他时，他也并没有要求我们按照大秦的理解下跪。”哈马丹松了口气，继续对答道，他们换了阿拉伯语，从容地交谈着，不时放声大笑，有几个空隙顾煊能感受到他在看自己，疑惑，并且不带多少善意。

他内心生出了一座挫败感，从那一个短短的瞬间里他感受到了一层附在他身前的阴影，像一座大山，他已经在不同的地方见过很多次、却仍然无法等闲视之的看待异类的目光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只要他稍微有了一点对脚下土地的认同感，他便能感到那种未必有恶意、却绝对不友善的目光，那必然不是对大秦的偏见，而仅仅是针对于他本人的。

那个人没有给他的臣民面包和酒，可这座城市仍然处处是崇敬他的人。他从酒杯中的液体里看见他的眼神，怨恨而无助的眼神，他立身于这座华丽的、属于他的宴会厅和城堡，却仍然觉得自己只是被摆放在高台上供人观赏的怪物。

这样的情感令他对宴会更加厌倦，于是他主动低下头，规避了座下各异的视线，并且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