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次梦见…梦见那个将自己人生劈成两半的生辰。
不同于最初梦见时的痛苦,以及反复痛苦后的麻木,如今的顾芷渊心中似乎只剩下无尽的淡漠,有时甚至能冷眼分析着梦中那个年幼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还是个被一家人宠坏了的皮猴儿。
生辰当日,不用上学堂,便一大早和阿信出去疯玩。
上树摸蛋、入草捉虫、弹弓打桃都是顾小少爷的拿手好戏。
最后玩的满头大汗,便既心满又意足地拿着最大的桃去父母屋里,计划着给母亲一个惊喜。
可是推开门,没有往常那般父母恩爱的身影,只有血。
一大摊的,鲜红的,甚至散着热气的血。
父亲躺在血中,捂着还在不停往外渗血的肚子,却并未叫喊,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房梁。
大抵是听见了开门声和自己的尖叫声,这才费力地偏了偏头,冲着已经被吓坏的儿子,如提线的木偶般扯了扯嘴角。
随后,那双以前总是透着慈爱的眼睛几乎在眨眼间,便变得灰暗。
一时间,随着呼啸刺耳的风声,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变黑。
最终留下的,只有那双暗灰色的,一动不动的眼睛,就那样盯着他,一如过去的十年里那样。
顾芷渊也这样盯着那双眼睛,心不痛,只感觉很冷,冷得甚至想要像最原始记忆中那样,以婴儿般的姿态在母亲的腹中蜷缩起来。
往往这个时候,只要再忍忍就好,因为即使再难受,终究还是可以醒过来的。
但,这次似乎有了不同。
那双暗藏于顾芷渊梦中十多年的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带着恳求的杏眼,仿佛眼前人便是这世上她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
这种被需要感,便如一抹温暖的光,又将这黑暗的梦境一点点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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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时,顾芷渊有些恍惚,甚至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竟然是带着笑的嘛?
顾芷渊这样想着,忍不住扯动嘴角,试图感受这个笑,但好像有些失败。
突然,一只手在面前晃了又晃。
“少爷?少爷!”阿信圆圆的脑袋强行塞进顾芷渊的视野中,“你咋了,咋在傻笑啊!”
“别是被树林里的野鬼勾了魂,变成了个傻子了…”
“完蛋喽,这回太后娘娘肯定要扒了我的皮了,呜~哎哎,别拽我呀,爹!”
林伯恨铁不成钢地拎住阿信的衣领,将他拖开,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是真的皮痒痒了!”
阿信捂着自己被打的头,嬉皮笑脸道:“我去看看少爷的药煎好了没。”接着,就一溜烟跑走了。
林伯细心地关严实门,拿着提前备好的汤婆子递过去,关心道:“少爷,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顾芷渊接过汤婆子,放到一边,摇了摇头:“没事了…”
林伯松了口气:“那就好。”说着便去翻了翻炭盆,将火烧的更旺了些
“林伯,让我一个人待会吧。”顾芷渊看着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林伯,思索了一下说道。
林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静静将手上的活干完后,便缓缓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听到关门声,顾芷渊这才一点点扶着床边的床栏站起身,扫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可无论哪里都没有自己想找的身影。
没跟来吗?顾芷渊轻轻皱眉,心口闷了几分,甚至隐隐有些刺痛。
熟悉的寒冷感再度袭来,顾芷渊坐回到床上,熟练地抱起汤婆子,再用被子紧紧包裹住自己,即使没什么用。
突然,放在枕边的佛珠动了动,像被人拿起般腾空,随后又被轻轻放到顾芷渊眼前。
顾芷渊看着被子上的佛珠,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希望便先从心底萌生。
从被子中抽出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后,便紧紧握住了赭红色的佛珠。
一瞬间,那张现实中只见过一面,便潜入梦中的脸,就这样放大了出现在眼前。
顾芷渊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可那种独特的木质的清香却真实地刺激着顾芷渊的大脑,霸道地将他拉进了现实。
黎枣看着那张一向精明的脸上露出傻气,心里忍不住笑开了花。
但是,脸上却充满了担忧,眼中甚至带上了泪花,坐在顾芷渊床边,伸出手便想抚上他的额头:“顾郎,可好些了?”
顾芷渊原本惨白的脸瞬间泛起一抹红,猛地往后退了退,低头道:“在…在下顾芷渊,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真可惜,没能摸到呢…
不过,之前倒是没注意到,芷渊,芷瑶,不就是纸鸢,纸鹞嘛?不就是风筝嘛!
那么,为什么不叫顾风筝呢?是因为不喜欢嘛?
哈!又一个冷笑话!
黎枣低头掩住眼中的笑意,小声道:“小女子名叫黎枣,黎民苍生的黎,甜甜的枣糕的枣。”
黎枣,黎枣,顾芷渊将名字在心中念了两遍,竟确实品出了些许甜意。
“黎姑娘,那日…”顾芷渊顿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为何说,等了我许久。”
“顾郎?你,你竟是忘了?”黎枣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抬头伤心地望向顾芷渊,“你在梦中说要与我私定终生,约定在那里见面,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我…和你在梦中?”顾芷渊愣住了,虽然察觉到哪里出了问题,却一时无法确定。
黎枣哀切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顾芷渊手中的佛珠:“虽然在梦中总是看不清你的脸,但总归这佛珠骗不了人。”
“你…你梦中竟是没有我的吗?”黎枣一双眼睛已经盈满了泪水,如今抬头悲戚地看着顾芷渊,一颗豆大的泪珠就这样从眼眶滑落。
顾芷渊望着那泪,刹那间,脑中便将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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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普觉寺中。
夜间的寺庙总是格外寂静的,除了偶尔风吹打在门窗上发出的声响外,再无别的动静。
一个老和尚正在房中打坐,花白的胡子长至腹部。
突然,老和尚睁开眼睛,双手合十,沉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房外的弟子听见动静,走进房内行礼:“方丈,大化寺的乏尘方丈来信。”
老和尚,哦不,是慈空方丈拿过信,一目十行读完,而后摸了摸胡子,沉思了片刻,半梦半醒似的叹了口气。
“一切皆是缘法啊。”
随后唤弟子上前,交代了几句,便又继续闭上眼,潜心打坐。
弟子也见怪不怪,悄声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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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芷渊用力握了握手上的佛珠,然后低着头一圈一圈仔细地绕到手腕上。
再抬头时,面上已然带着一贯的温和的笑:“自然有你,我的梦中有你,黎姑娘。”
哦豁!居然骗人,真是不学好呀,小顾同学。
黎枣顿时笑了起来,用力擦了擦泪,以至于眼眶处更红了几分:“我就说嘛,我肯定没找错人。”
“虽然看不清你的脸,但既然佛珠在,便定是无错啦!”
“不过,顾郎,你为何未能认出我来呢,难道在你的梦中,也看不清我的脸嘛?”
“嗯,再者,”顾芷渊斟酌了一下,说道:“我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许多事都忘记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黎姑娘。”顾芷渊语气诚恳,眉眼带情,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让姑娘等了许久的情郎。
真是高明的演技呐,可惜了,要比演技的话,只能说,弟弟你还得练。
不过,黎枣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自己本来想借佛珠弄一出“人鬼情未了”。
但很明显,顾芷渊的表现有些奇怪。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黎枣脑子飞速运转,突然灵光乍现【小四,这佛珠不是他的吗?】
小四闻言有些诧异,赶紧开始搜寻自己的资料库,但却一无所获,有些愧疚地说【抱歉,宿主,我这没有相关信息,但我已经向总部申请资料的获取了,过些日子大概就会有结果了。】
黎枣闻言,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压住心中的疑惑【小四,有结果记得告诉我哦~】
【好的,宿主。】
黎枣在心中问着404,但在顾芷渊眼中,却像是黎枣在听到自己的话后,发现了什么似的愣住了。
顾芷渊不禁有些懊悔,不知自己是不是方才哪一步做错了,让黎枣起了疑心。
好在此时黎枣回过了神,看着顾芷渊望着自己,突然意识到他还在等自己的回复。
好尴尬,有人向我道歉我却开小差了该怎么办?在线求!
黎枣别无他法,只得微微转过身,背对着顾芷渊,假装害羞地说:“顾郎…”
“嗯?”顾芷渊见黎枣这样,心中松了口气,“怎么了,黎姑娘。”
“你…你梦中都是唤我阿枣的…”黎枣扭捏地说着,实则早将手中的那块衣衫揉捏地不成样子,拼命忍住了恶心感。
顾芷渊看着眼前“紧张”到捏紧衣衫的女孩,心中一阵发软,只是同时也有些酸意,毕竟梦中那个叫她“阿枣”的“顾郎”并非自己。
但顾芷渊到底不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性子,深知若想覆盖掉一段记忆,最好的办法便是创造出一段更好的记忆。
顾芷渊捏了捏手中的珠子,心中有了主意。
但到底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一个姑娘的芳名,两颊红意更深了些,开口道:“阿枣。”
黎枣心中一阵肉麻,面上却飞快地回头瞟了一眼顾芷渊,然后将头低得更深了些:“嗯,我在,顾郎。”
顾芷渊见她这副羞涩的模样,突然觉得“阿枣”二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叫出口了。
“阿枣,为表达我的歉意,你若有什么想要的,都可赠予你。”为表重视,顾芷渊还双手叠放,置于头前,低头行了一礼。
黎枣心想这大抵是大齐谢罪时所用的礼仪,顾芷渊长身玉立,即便是跪坐在床上,行起礼来也是十分好看呢。
“顾郎,我只想要你”的钱。当然,最后两个字黎枣没说出来。
可恶,要不是为了任务,真应该要些真金白银,然后去潇洒潇洒!
话说回来,古代是有青楼和南馆的吧…
顾芷渊听到此话,看着黎枣望着自己的全身心依赖的模样,心就像被泡到了温水中般暖和舒适。
“阿枣…我…”顾芷渊有些犹豫,自十岁以来自己便从未被如此坚定地选择过。
姐姐和外甥在宫内相依为命,林伯和阿信父子情深,自己永远是那个“第三人”。
他们爱他,但并非只爱他,也绝不会将他排在第一位。
但是顾芷渊觉得这样很好,至少在他病逝后,他们还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所以,即使时隔多年再次品尝到被需要、被坚定选择的喜悦,顾芷渊第一想法却是该如何回报她的一片痴心。
更何况是他骗来的真心。
于是,顾芷渊说道:“阿枣,不若我送给你一栋宅邸,让你在京城有歇脚的地方。”
一栋!宅邸!还是在京城!
好想要!但我不能要…可恶!
“顾郎,不必破费。”
“你随便在府里找一个小屋子给我住就好,只要离你近些,能让我常伴你左右便好。”黎枣垂眼,遮住几乎压不住的对钱的渴望。
我的心好痛!顾芷渊,你可别真给我找个破院子,我怕黑,更怕穷,呜呜~
“好。”顾芷渊本就没打算让她去别的地方住,只是直接说让她住在府中,未免有些轻浮。
好?!好是什么意思啊,不会真就随便给我一个屋子了吧…别呀!
其实,顾芷渊已经计划好,将离主屋最近的院子收拾出来送给黎枣,再慢慢添置最好的家具。
钱,本就是如今的他最不缺的,若能用它来弥补对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倒是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可黎枣一想到自己刚才拒绝了一套大房子,心中如猫挠得一般难受,只想逃离这个伤心地。
所以语气中充满喜悦地说:“顾郎,那我现在就回去准备准备。”说罢,便准备走。
顾芷渊抬了抬手,想说一切都有他打点,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买来送她。但又觉得她定会羞于开口,而且或许有什么是人间没有的,所以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飘走,穿门而过。
房间又回到原先的寂静,没了她的软软的话语声,只剩下火炉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
但此时的顾芷渊,内心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充足。因为这次他知道——
他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