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白鹤鸣以九皋剑为引,镇群妖于南海之极。自此,此地海水干涸一空,徒留海底群峰,峥嵘险峻。加之阵法扼制生机,以熊熊烈火炙烤群妖,镇魔渊两百年来寸草不生,热浪炎炎。修士靠近太久,尚且经脉郁滞,凡人更是非死即伤。
道门第一刀宗镇魔渊,就建在这样一个不毛之地。
当年动乱时,掌门明月松幼妹为妖族所害,明月松悲愤交加,后群妖被镇,亦甘愿亲守镇魔渊。其人任侠豪爽,追随者众,其中不乏亲族友人亦为妖族所杀者。
天下闻之,感念钦佩,称他们为守渊人。
明月松在内十三人,便是最早的守渊人。
十三人里,六人大战中伤势沉重,来镇魔渊不久便身故。余下七人,以镇魔渊为名,开宗立派,推明月松为宗门之首。
至今,镇魔渊除主峰一座外,仍有侧峰十二,皆以当年十二人命名。
陆离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在不久前,他还来此地拜访过明月松,却被拒之门外,只将九皋残剑与龙骨给了百里闻声。而今,他又一次站在镇魔渊外,他知道,明月松这次一定会见。
“陆掌门。”一身黑衣的周莹从山谷入口间走出,站定在他面前。
“宗主有请。”她冷淡的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陆离颔首,周莹转身,他随后跟上。
此处常年热浪滚滚,山峰俱是赤红之色,饶是陆离修为不低,经脉灵力运转间亦有滞涩,若于此地修行,必将事倍功半。
他望向山壁上各处开凿出的洞穴,有些洞穴前可见盘膝打坐的黑衣刀客,有些洞穴前虽无人,却残留着道道凛冽刀气,在洞壁上烙下深刻的刀痕。
陆离收回视线,望向周莹始终握在腰间刀柄上的一只手。
镇魔渊条件艰辛,愿意来此的修士自然少之又少,可正因如此,如今依旧留在镇魔渊的弟子,心性之坚,品行之正,更是世所罕见。
“宗主就在里面。”周莹停步在一处巨大的山洞外,示意陆离进去。
陆离:“多谢。”
周莹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语,沉默离去。
陆离待她走远,抬头看了看山洞高耸的石顶,迈步走进。
洞中昏暗,还没看到人,先闻到浓重的酒气,再走几步,便在石榻上看见歪倒的男人。
明月松一身黑袍散了大半,露出健硕的胸膛,乱蓬蓬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垂在榻边的手还半抓着个酒葫芦。
洞中其他地方亦横七竖八堆着酒坛,比起睡觉的地方,这里更像个酒窖。
陆离唤了几声明宗主,均未得到回应。他等了片刻,作势要走,榻上的男人翻了个身,咕哝了两声,似才睡醒般道:“谁啊?”
陆离:“明宗主。”
明月松摇摇晃晃地坐起,随意往后一靠,懒洋洋道:“哦,又是你,你不守着他的归一宗,总往我这里跑什么?”
陆离不愿跟他兜圈子:“宗主知道我的来意。”
明月松嗤笑一声,支起一条腿,抓着酒葫芦倒了倒,发现空了,随手丢到一旁。
“什么来意?我可不知道。只是堂堂归一宗宗主,让我连着几次拦在外头,实在算不上好看,这才让你进来罢了。”
明月松:“你若有事就说,若没有,进也进来了,可以走了。”
陆离站在原地未动,这时,洞穴深处传来隐约的铃铛声,那声音一下一顿,仿佛有什么行走不便的人在渐渐靠近。
那人从黑暗中走出,只见“她”穿着及膝布裙,扎着两个羊角辫,手脚腕均绑着银饰铃铛,虽肤色微黑,但五官十分清秀。只是那双眼睛,虽然漆黑莹润,却直直望着前方,一副无神的模样。
她迟缓地走到明月松身边,坐在榻上,动作亦透着僵硬。
“阿萱,”明月松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温柔,“今日这么早就醒了,可是哥吵醒你了?”
“阿萱”静静坐着,像是没有听见。
明月松也不气馁,继续道:“我知道了,因为哥又喝酒了,是不是?哥和你保证,再也不喝了,你能不能说句话?”
阿萱依旧愣愣望着前方,她扎羊角辫的红绳早已褪色泛白,失去韧性,故而发辫有些松散,明月松下意识伸手,想为她绑紧头发。
未料才碰到她的头发,“阿萱”脸上的皮肤忽然“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缝,这场景诡异万分,那裂开的缝隙里没有血液,竟只有一片黑洞洞——这竟是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陆离终于忍不住:“阿萱早就死了,你何必——”
明月松爆喝:“你闭嘴!”
陆离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当下也来了气性,冷笑道:“你害怕什么?因为你也知道,这根本不是阿萱,这不过就是用她的残魂做的一具傀儡!而你为了一己私欲,两百年不愿放她轮回!”
“你也配为人兄!”
洞中堆叠的酒坛齐齐碎裂,一把通体燃着烈火的长刀从中飞出,落入明月松手中,霍然指向陆离面门。
“陆、离!”明月松怒意勃发,“你找死!”
陆离冷冷看着他:“两百年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与你无关!”
陆离讽道:“若不是得了师尊吩咐……若你不是师尊唯一的好友,你当我愿意管这些?”
“哈哈哈——”
明月松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仰天大笑三声,长刀蓦地更近一寸:“他让你管我?他在乎这些?陆离……你真不愧是他的徒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明月松冷道:“他能当着我的面让我去死,而你,还能不远万里,千里迢迢来镇魔渊,提醒我该去死了!”
陆离沉默片刻,神色复杂:“这是师尊必须要做的事……”
“他要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师尊与我说你二人乃同道之人,你定会理解——”
“早就不是了!”明月松蓦地大叫一声,歇斯底里道,“从他放过那个妖族孽,收他为徒起,我二人就已不共戴天!”
长刀用力砍出,劲气劈上洞壁,整座洞穴都猛烈颤抖起来,扑簌簌落下灰尘石块。
明月松指着那将洞穴一分为二的巨大裂痕:“从他收你那小师弟顾烨入门起,我二人的关系就如同这面墙。”
“是他口口声声,说要诛杀妖族,还天下太平!是他口口声声,会为阿萱报仇!”
“那么多人为他这句话去死,那么多人因为妖族而死,陆离,你告诉我,他后悔了?他想重启镇魔渊?”
“那那些因此而死的人呢!那阿萱呢!”
明月松双眼布满血丝:“他有他想做的事,我也有!明月松早已不是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捕鱼少年!”
“他要死守镇魔渊,要妖族永世不得翻身,他不是白鹤鸣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陆离沉默不语。
许久后,明月松道:“你走吧。”
他胡须满面的脸上一片冷漠:“我不会顺他的意去送死的,若你那小师弟能杀了我,便让他来杀了我!”
说完这句,明月松再不理会,转身抱起损坏的傀儡人偶,走进洞穴深处,铃铛声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陆离又站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到洞外。
山洞外,日暮西斜,映得山谷间更是红彤彤一片。洞边开着一簇零星的橙红小花,名为萱草,寻常植物不能在镇魔渊存活,这簇萱草能在此生长,定然是明月松的手笔。
他俯身摸了摸稚嫩的花瓣,不知道在与谁说:“他会答应的,是吗?”
“师尊从来不会算错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