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才发生了何事?”
“地动,是地动……”
“等等、看那棵树——”
女娲庙前,一片火海。
正殿倒塌,后院亦被夷为平地。几个护卫模样的人倒在地上,颤巍巍看着院中那棵于火焰中分毫不受损的干枯老树。
方才他们受命将女娲庙付之一炬,却不料火焰烧到这株老树时,大地忽起异象。如今烈火四下熊熊,到它周遭却如有灵智般绕开一圈,更显奇异。
一旁的废墟忽然动了动,一个花白头发、金冠歪斜的男人从中钻出,站直了身。
他背对众人,面向火海,玄色衣袍上绣金的暗纹在火光中透出隐隐血色,身形并不高大,却叫人莫名心生惧意。
地上的护卫们见他出来,纷纷咽了口唾沫,暗暗往后挪了挪。
他开口,声音十分嘶哑苍老:“……为何只这棵树不受影响?”
无人回答,他于是回身,露出了半张面孔。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与赵仄有七分相似的老脸!
然这张脸已看不出半分年轻俊朗时的风姿,那脸上皱纹遍布,仿佛风干的老树皮,唯有那双藏满**的眼,锐利如鹰,漆黑如鹫,依旧如年轻时一般。
布满血丝的眼球逡巡着,锁定在废墟一侧。
他一指木堆下露出的衣角:“把他挖出来。”
护卫们如梦初醒,不管身上有没有带伤,但凡能动都立时上前,好似慢一步就会人头落地。
身着白袍的老人被翻出,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赫然是佘老。
与他一同被挖出的还有几名男女,看衣着,俱都是平民百姓。
“叫醒他。”赵仄喑哑道。
几巴掌应声落在佘老脸上,又有人取来水袋,胡乱灌了进去。
一声呛咳,佘老终是悠悠转醒。
赵仄缓步行来,左腿微跛,想是方才地动压在废墟下所伤。
他道:“女娲陵入口可是在这棵树上?”
佘老满面乱发,喘/息/粗/重,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景象,神色里便露出一丝痛苦。
回答却依旧:“我不知大人说什么……”
话音未落,赵仄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揪着衣领将他拎起:“你还敢骗我!”
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脑海里想起今夜发生的事。
月前大批幼童出逃,城中到处是他行邪术驻颜的流言,再想暗中抓人难如登天,他只能拿流浪的老乞丐去喂扶桑木。
可扶桑木越发贪得无厌,像一口无底的深井,初时一个人就能让他年轻许久,现在却远远不够。
要再加一个人,才能让他脸上的皱纹消退,再多两个人,才能让他重新变得年轻。
可哪里有那么多人给他杀?不得已,他开始用府中的侍卫婢女,年轻得宠的姬妾……可这些都不够!远远不够!!
他还是老了。
赵仄浑浊的老眼转动,四下扫视着。
不远处,来为女娲祭典帮忙的九名百姓也已苏醒,在相府护卫的推搡下跪成一排。
赵仄嫉恨的目光刀子似的,从他们中年轻人的脸上狠狠刮过。
他知道自己被骗了。
扶桑木,根本不是什么永驻青春的仙丹,只会把人变成一个怪物。
可他还是不甘心。
想起黑衣人,赵仄眼中露出如有实质的恨意。
可今夜师狄忽然前来投诚。言说要助他称帝,而诚意,便在女娲陵中。
他说女娲陵里藏着女娲心,得之可长生不老。
而女娲陵入口,就在女娲庙下。庙祝一定知晓。
他不信师狄,但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能失去?
他像悬丝行于悬崖之上,只差一毫就快要疯掉!
这个人却还在骗他!
赵仄攥住佘老脖颈,用力收紧,眸中血丝几乎漫成血色。佘老面色渐渐青紫,还是不发一语。
“你不怕死?”良久,赵仄嘴角忽然勾起一个诡谲的笑。
“那他们的命呢?你在乎吗?”
下一刻,数道殷红如血的扶桑枝从他背后窜出,直直扎进远处那九名百姓的心脏!
小院里骤然响起惨叫!
扶桑枝在九人心口蠕动着,汩汩鲜血涌入枝条,吸满了鲜血的扶桑木越发殷红,几乎变作黑色。
赵仄仰着头,如饮琼浆仙酿,神情陶醉。他脸上皱纹迅速褪去,眨眼间便从耄耋老人,恢复至中年形貌,伤腿亦已愈合。
佘老摔在地上,大睁着眼,往那九人方向爬了两步,却被赵仄狠狠踩住手指。
他喉头滚动,似想要说什么,受伤的嗓子却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赵仄癫狂大笑,数十条扶桑木仿佛触手般在空中挥舞,遮蔽小院上空,恍如炼狱。
那九人容貌瞬息枯槁,须臾间好似走过半生,眼看生机将要消尽。佘老额上青筋毕露,似在竭力扼制即将冲口而出的答案。
“还不说么?”赵仄周身被源源不断的生机涌入,散发着莹润的微光,神情却是毫不相同的狠厉,“好!你一日不说,我便再杀九人,我倒要看看,整座城的人命够不够让你张嘴!”
扶桑木猛地又粗壮几分:“你记着,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佘老双眼暴突:“不、我说——”
“佘老!”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赵仄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着蓝衫的俊秀青年,气喘吁吁站在火海之外,正惊愕地望着眼前一切。
此人气质太过特殊,赵仄几乎瞬间便想起当日夜宴上那冒充明隐的弟子,不由得一顿:“是你?”分神之间,联通九人的扶桑木也跟着缩了一圈。
宁平知虽不知发生何事,却当机立断,趁机捡起护卫们掉地上的佩剑,连断三人身上的扶桑枝。
“快走!”
宁平知对早已吓瘫在地的护卫道。
然相府护卫们受赵仄淫威已久,此时更仿佛被吓傻一般,呆坐在地一动不动。
宁平知顾不上再说,砍断束缚最后三人的扶桑枝后,脑后忽传来风声,下意识侧身,一道两指粗细的扶桑枝便擦着脸颊飞过,狠狠钉进泥土之中。
左脸微微刺痛,浮现出一道细小的伤口,缓缓渗出血来。
“世间不要命的多是粗鄙莽夫之辈,”赵仄叹道,“你也是个美人,何必非要找死呢?”
宁平知抹去脸上血迹,双目定定看着他,沉声道:“放了佘老。”
“你潜入府中,坏我大事,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赵仄阴冷道,“是自信我杀不得你吗!”
数十道扶桑枝应声激射而出,袭向宁平知!
宁平知向后一跃,险险避开,又一条扶桑枝从左侧直扑面门,宁平知手腕一转,持剑横削。
他虽无灵力,却胜在身体柔韧灵巧,又于灵霄峰上习过剑术,纵然面对扶桑木这等邪物,竟一时也没让其近身。
可一直躲下去总不是办法。火势未颓,空地有限,被扶桑枝所伤的九人与吓傻的护卫们瘫坐四处,腾挪之处便更小。宁平知闪躲之际,还要顾及不能使赵仄伤到其余人,时间一久,自然掣肘。
赵仄也发现这一点,攻势一改,专门袭向旁人,宁平知心下焦躁,逐渐左支右绌。
接连挡开两条攻向一名老妇的扶桑枝后,宁平知颓然拄剑跪地,额角汗珠顺着下颌滚进焦土里,急促喘息着。
“没力气了么,”赵仄居高临下,怜悯地望着他,眼神里闪动着漆黑的恶意,“何苦呢,你看看这人罢,她兴许早就死了。”
宁平知余光一瞥,只见那老妇人闭目躺在废墟之上,胸口一个大洞,虽然血迹已止,但脸色苍白,胸口起伏更是微不可察,确乎是生死不知。
“必死之人,值得你为他们这样做吗?”
赵仄轻声诱哄道:“不如放下剑,跟了我罢。我可以不计较你放走那些人,待找到女娲心,我们一起长生,不好吗?”
宁平知鬓边垂下一缕湿透的发丝,形容狼狈地喘息着,闻言握剑的手微微一松,好似真的被说动了。
赵仄眼神闪烁,越发放柔了声音:“对,就是这样,放下剑,好孩子……”
阴影里,一条扶桑枝悄悄爬过废墟,来到宁平知身后,竖起尖锐如刀的头部,试探着缓缓靠近他后心。近乎黑色的枝条表面映照着赤红火光,露出阴险的色泽。
它好像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锋利的喙猛地刺下!
剑光陡起!
扶桑枝从中截断,掉在地上,裂口处还往外渗着粘稠血迹。
宁平知撑着剑,吃力地站起身,脊背却一如既往挺直。
他依旧重复道:“放了佘老……”
赵仄脸色扭曲了一瞬,暴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扶桑枝立即暴涨数倍。
宁平知早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了三息,忽闻赵仄道:“当日明真背叛我助你逃脱,你不好奇他的生死吗?”
此话正中宁平知心中思虑已久之事,他不禁怔愣,便是这一刹那,给了赵仄可乘之机。
再回神时,胸口猛地炸开剧烈的疼痛,鲜血喷涌而出!
一根扶桑枝从前到后,贯穿了他的心脏——
顾烨于黑暗中霎时睁开双眼。
他心中忽感烦躁,可破阵之时,最忌心绪浮动。
眼前所及,俱是一片黑暗,方才他方到凤陵城外,眨眼便入了这幻境之中。
他已是半步飞升的修为,能用环境困住他,阵主至少有不低于他的境界。
灭剑灵、布逆涌泉阵、搅动梵音寺乱象、拿走莲化生舍利……都是此人。
然观此人之前作风,多隐于幕后,假借他人之手成事。
常人做事,力求分毫无错。而此人分明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却铤而走险,宁用傀儡术这种充满变数的术法,也不愿亲自现身,原因只能有一个。
他的身份姓名非但并不冷僻,相反,极有可能广为人知——甚至是他也万分熟悉之人。
故而他才想尽办法,尽量避免亲自现于人前。
顾烨垂目凝思。
是什么让他这一次,冒着身份泄露的危险,也要与自己正面相对?
凤陵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平知……还好吗?
他阖目静心,浩如渊海的神识悉数放开,弥散在整片无垠空间。
幻境亦不过是一种阵法,既为阵法,必有阵眼。而改变现实草木,化为虚幻场景,一定会有灵力的波动。
果不其然,一缕恍如微风的异动倏忽而过,恍如广袤大海里方生即破的一颗气泡,却被刹那捕捉。
顾烨蓦然睁开眼,折雪凭空而现,如电疾向那处裂隙斩去!
然将到裂隙前时,折雪急停。
向来一往无前,如臂指使的折雪,竟好似脱离控制一般,死死卡在阵眼前毫厘之处,再寸进不得。
顾烨眉头轻蹙,心念微动,折雪立时散作点点流萤。
“出来。”
视线所及的方向,竟当真撕开一道白色缝隙,一袭蓝衫的修士走出,分明是陆离。
他一笑,眼角细纹隐隐,见之可亲:“师弟,别来无恙。”
顾烨眉眼分毫不动,冷声道:“不要用他的脸。”
“陆离”也不恼,从善如流撤去障眼法。
只见他周身如水波荡漾,渐渐现出一袭黑袍来,外面照旧披着黑色斗篷,脸庞都遮在兜帽之下。
黑衣人用那一把雌雄莫辩的嗓音道:“你倒是信任他,可他背着你做了些什么,想来你一点也不知道。”
顾烨:“那你呢?”
黑衣人一顿:“我?我如何?”
“他欺我瞒我,违背多年同门之谊,你便不是吗?”
顾烨一字一顿道:“谢、道、玄。”
黑衣人沉默许久:“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顾烨冷冷道:“这世间能令我觉得熟悉之人不过寥寥,皇宫初见你时我便觉熟悉,而此人必不是陆离。问剑之仪上,陆离以阵法探查宗门内可有为九皋剑所伤之人,赵灵均在场,亦无嫌疑。”
“只有你,”他抬眸,“因替宁平知挡剑受伤,避于宗外,故而,竟无一人疑心到你身上。”
“你那道伤根本就不是挡剑所制,而是杀白鹤鸣时为九皋所留,我说的可对?”
“知晓归一宗布防,又通晓涌泉阵,能驱使降龙杵,知晓我的身世……”
“桩桩件件,除了你,还有何人?”
顾烨缓缓起身,召出折雪:“事已至此,何必再遮遮掩掩。”
“你所求到底为何,今日不妨一并说清。”
黑衣人再次默然,蓦地一笑。再开口时,声色陡转,却既不是陆离,也不是谢道玄的声音:“你此番推断,确实有理有据,倒不枉我多方筹算,看来颇有成效。”
“你说得对,确实没必要再遮掩。”
顾烨却从他开口时神色忽变。
黑衣人抬起手,缓缓揭下兜帽,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张脸俊朗温和,虽经岁月,却依旧可见年少时张扬的神采。
那是一张,属于白真人的脸。
顾烨猛地握紧折雪。
白鹤鸣一笑,好整以暇道:“徒弟,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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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