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宁平知甫一迈进门槛,一名小二立刻殷勤迎上,“您来的巧,灶上火还没熄哪,今儿夜里风大,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宁平知听着小二的喋喋不休,在桌旁入座。从这里向门外望去,丞相府的正门依稀可见,恰是个探查动向的好位置。
那丞相府中不知有何禁制,宁平知遍试其法仍不得进,却也更肯定其中有鬼。思忖间小二已回,宁平知正措辞如何开口询问丞相府之事,忽听一道年轻嗓音道:“店家,可还有什么吃食,快上些来!”
只见通往二层的楼梯上忽然走下两男一女,各个身穿蓝白道袍,显是一派弟子。
“有,有,几位道长要什么?”小二忙道。
方才开口的年轻男子还未下楼梯,闻言半边身子探出栏杆外,一眼瞧见宁平知与桌上的茶点,立时道:“就要和他一样的,那盘什么点心,给我、呸,给我师兄师姐多上两盘!”
小二领命而去,三人也站到楼下,为首男子面貌清正,颇为端肃,见其他桌椅都已收起,便走近宁平知,抬袖道:“阁下可是一人在此?不知我三人可否与阁下拼作一桌?”
宁平知自无不可,那咋咋呼呼的年轻弟子闻言当先拉开椅子坐了主座,其余二人似早已见怪不怪,向宁平知道过叨扰,一左一右分别落座。
年轻弟子坐在对面,不住拿眼瞟着宁平知面前的糕点,宁平知见状,将瓷盘往前轻轻一推,道自己还未曾动过。
那年轻弟子眼睛一瞪,看了看左右师兄师姐,咽了咽口水,连连摆手:“多谢多谢,怎好如此……”
宁平知笑说无妨,挑出几块糕点放到自己碟中,再将瓷盘往前推出:“我本就是过路暂歇,腹中并不饥饿,道长请用。”
年轻弟子瞧瞧糕点,又瞧瞧师兄师姐,不住抓耳挠腮,那沉稳道人终是叹了口气,迎着他期许万分的视线点了头,向宁平知再三致歉。容色诚挚,言语得体,一派君子之风,令人颇生好感。
年轻弟子许是饿得很,连吞三个点心,噎得胡乱抓起茶壶一通猛灌。
一旁久久不语的女道无奈道:“师父早叫你勤加修炼,你入门已半年有余,却还未辟谷,你若争气些,想必半月前我们已经到了凤陵,说不定还能寻见大师兄。”说罢,眉间染上几分愁思。
年轻弟子抚着胸口咳嗽几声,糕点还未咽下便急急道:“师姐不必担心,大师兄的魂灯燃得好好的,能有什么事?依我看,他许是来了一趟人间,被这红尘万丈迷了眼,不知掉在哪个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不愿回去了。”
女道人蹙眉:“胡说,大师兄为人光风霁月……”
“是是是,我知他道心澄明,清正自持,内外兼修,无一不好,师姐就不用再说啦,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女道人叹息:“你入门晚,与大师兄相处时日不多,不知也属情理之中,大师兄他绝不是这种人。”
年轻弟子忙着吃喝:“自然自然,不然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想把青霄派传给他,要我们这些时日奔波寻人。”
女道人愁色难消,转向自方才起便沉默不语的沉稳男子:“二师兄,大师兄当真不在丞相府?不然我们三人再去问问——”
“不是已说了?”沉稳男子打断道,“我已去过丞相府,唯恐丞相府中人所言不尽不实,还将府邸转遍,确实未见大师兄,府上人说大师兄三月前办完法事便离去了。”
女道人还欲再言,年轻弟子道:“师姐,你不信别人,难道还不信大师兄?二师兄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他能骗你不成?”
年轻弟子放下茶盏,老成道:“依我看呐,大师兄既然没事,我们便该早日回门中,如今师叔传信道师父大限将至,难道回去见师父不比找大师兄更重要?”
女道人默然不语,沉稳道人忽幽幽一叹,低声道:“然师姐所虑亦有道理,此行寻不到大师兄,日后掌门一位,又该由何人来继?”
“这不还有二师兄你嘛!”年轻弟子脱口便道,嚷嚷着他根骨何佳,待人何善,德行具备与大师兄不遑多让。沉稳道人连连推据,道他远不及甚。三人又说了些旁的话,那女道人也被说服,待年轻弟子吃饱喝足,便起身同宁平知告别,趁夜色踏上归途。
小二端着新备好的茶点来时,桌上已只剩宁平知一人。
他啧啧称道:“不愧是修道之人,当真来去如风。”低头看看手里的茶点,“客官,不然你一道用了?”
宁平知摇首,借着四下无旁人之机,旁敲侧击起丞相府中事。
那小二听他问如何进丞相府,立时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神色,附耳悄声道:“客官也想为丞相大人进献长生方?”
宁平知一怔,不动声色颔首:“却不知如何才能见到丞相大人尊驾,将此法奉上。”
小二咂舌摇头:“可难喽,天下皆知丞相大人好求仙访道,都想献方博个荣华富贵,每日往丞相府递名帖的这个宗门那个派,真真是多如牛毛,可丞相府哪里是常人能去的?客官有所不知,只有叫得上名字的那些名门大派,才有机会得见丞相大人真颜哪。”
宁平知:“名门大派?可是说归一宗?”
小二两眼一瞪,连道几声乖乖:“哪里请得动归一宗的各位仙长!用不着,用不着,方才走的那几位客官见了?如青霄派那般已然是座上之宾……”
见宁平知低头沉思,以为他不得入府之法而苦恼,便又道:“若客官是为名利而来,倒也不必非盯着丞相府这一块肥肉,如今人皇陛下久病不愈,城门处张贴皇榜便寻天下名医呢,如今还未有人揭下……”
宁平知由着小二絮絮叨叨片刻,自觉再问下去便要惹人怀疑,便欲告辞,方起身,小二却忽然一声惊呼。
宁平知顺着他视线望去,跟着一怔。
只见方才那年轻弟子所坐的位子上,一枚木制腰牌遗落其上。
小二拿起腰牌,苦着脸道:“想来是那位小道长走的匆忙不慎落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宁平知注视着那枚腰牌,忽然心下一动,暗道得罪,上前一步道:“交给我吧。”
……
丞相府正厅里,张灯结彩,丝竹相和,笑语声直飞入皇城乌沉沉的夜色。
隔着数道院墙的临水游廊里,正厅里的声响便如蒙上层层珠纱,听得不再分明,唯余窒闷的涩音。
十四人分作两列,齐齐垂首默立。时值秋日,旁侧莲池里,大片荷叶仍自青翠,不知又是什么奇珍异法。
一着黑衣锦袍的中年男人站在队首,八字眉耷拉着,挑剔地打量着这十四人。
“方管事,这些便是今日递帖要与丞相大人献方的道人,您看……”一瘦长脸,白面皮的老人在一旁点头哈腰。
方管事左边眉毛微微一抬,拖着长音道:“可都筛过了?别又什么臭鱼烂虾都往府里放,没用事小,污了丞相大人的眼,你可担罪不起。”
“筛过了,筛过了!绝对都是高人!”瘦长脸立时道,上前自队列里拽着一人的袖子拎出来,“此人可是青霄派的弟子,掌门亲传,绝对高!”
被拎出队的道人与其他十三人一般穿着白色道袍,头束玉冠,低头不语。
方管事眼皮垂下,在他发髻上顿了顿:“抬起头来。”
那人不知可是太过紧张,竟一时没有动作。
“听见没有,方管事让你抬头,快抬头呀!”瘦长脸吓得不轻。
那人这才缓缓抬起头,却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姑且算得上周正,对上方管事眼睛,正有些胆怯。
方管事十分满意:“叫什么?”
此人声音倒是十分清朗,恭谨道:“弟子青霄派明隐。”
方管事嗯了一声:“给丞相大人献的方子可备好了?”
明隐点了点头。
方管事挥手叫他入列,又唤了几人挨个例行问话。
明隐退回队列之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偷偷望向身侧莲池。
廊下悬的灯笼映得池面波光摇曳,水面上映出陌生的眉眼,想来便是此刻与他相熟之人在此,也断然认不出。
宁平知缓缓平复了紧张的心跳,握住了腰侧坠着的木牌,摩挲着其上雕刻的“明隐”二字。
方才他借助系统,将自己乔装成了那青霄派年轻弟子的模样,再向丞相府递拜帖,果然十分顺利被引入府中。
本欲从长计议,未料才入府便被告知,今日丞相在府中设宴,要见诸位献方之人,由着府中下人匆忙收拾一番便不得不来到此地。
只是在府外如何受人尊崇的各派长老弟子,到了这丞相府里,竟皆要仰人鼻息,未免可叹。
队列已开始缓缓移动,宁平知收起思绪,跟在末尾,打定主意低调行事,挨过宴会,就去寻顾烨。
脚下青石砖换做汉白玉,正厅里的喧闹也已近在耳旁。
宁平知垂眼瞧着脚下,跟着众人迈入厅中。
厅中丝竹之声一停,偌大厅堂竟显得死寂。
一道慵懒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人都带来了?”
方管事上前一步,竟行叩拜之礼,额头触地:“启禀大人,都来齐了,一共十四人。”
丞相略略应了一声:“入座罢,莫要扰了诸位大人赏舞的雅兴。”
“是。”
丝竹声又起,正厅里凝滞的空气这才活泛起来。所有人都暗暗放下吊起的心。
宁平知落座在靠近门边的案后,垂目敛眉,身侧侍女流水般端上美酒珍馐,却皆无一丝声响,待桌案摆满,厅里歌舞也告一段落,正是安静之时。
“下官敬丞相一杯。”一须发花白的老人自案后起身,遥敬玉阶之上,“丞相得仙人所眷,脱去凡骨,如今青春永驻,实乃天命所归,下官愿丞相早日寻得长生之法,大业必成!”举起酒杯,一饮而下,呛咳连连。
宁平知小心偏头,余光里,一穿明黄锦袍、玉面朱唇的青年正高高坐在主座之上,一手支颐撑在案上,神色倦懒,此时一笑,招呼侍人上前:“还愣着干什么,没见李大人呛住了,快扶李大人入座。”
几名侍立在阶下的妙龄少女上前搀扶,李大人边咳边颤颤坐下。
主座上的青年忽然往门边望来,宁平知倏然把头垂下,脊背不由得绷紧。
许久,主座上的丞相大人忽然道:“听闻李大人来时给我备了礼物,乃是一容色倾城的美人。”
李大人摆手:“不敢,不敢,下官没见识,来之前何曾想过丞相府尽揽天下至美,我那礼叫丞相府中人一衬,当真再无一分颜色,哪敢再送到丞相眼前徒添笑话。”
丞相一笑:“是吗,我还当你将此人带到这正厅之中,却不告诉我,正要治你个不敬之罪呢。”
李大人惶恐:“下官岂敢……”待细思觉意有所指,试探道,“大人,所指何人?”
正厅中一时寂寥无声,却有衣料摩擦声,仿佛许多人纷纷动作不安,一道略显声重的脚步声急急传来,宁平知眼前一暗,只见方管事站在他身前,脸色已然不好,压低声道:“愣着做什么!丞相大人叫你,听不出么!”
宁平知愣愣起身,被方管事拽着绕出案后,一揖到地,尚且没有回过神。
“抬起头。”主座上传来声音。
宁平知顿了顿,慢慢抬起眼,便见那十分年轻的丞相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细看此人确实十分年轻,至多不过弱冠,可若按宁平知听来的消息,他分明已百岁有余。
想起顾烨莫名其妙被困在府中,宁平知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暗暗打起精神应对。
“你叫什么?”
“弟子明隐。”
“哦?你叫明隐?”丞相好似来了兴致,“你是哪个门派出身的?”
“青霄派。”
丞相忽然扑哧一笑,他乐不可支道:“这却如何巧,明真,你看看可认得此人?莫不是你派中人见你久而不归,特意来寻你了?”
宁平知有一瞬间连他话中之意都未能明白,怔愣地看着他拉起一身穿白衣的青年搂在怀里,才发觉案下竟还有一人。
那人靠在丞相怀中,黑发披散,嘴角殷红,长睫无力般垂着,久了才仿佛振翅的蝶翼般抬起,漆黑的眸子定在宁平知身上。
宁平知浑身僵硬,万万不曾想到,这丞相府中竟当真有人认得那青霄派弟子。联想三人交谈,一个猜测蓦得浮上心间——
“如何?可认得?”丞相将唇贴在他耳廓,低声笑,“倒与你一般是个美人。”
明真一瞬不瞬地看着宁平知。
宁平知忽然觉得不妙。
他猛地低头,看向案上摆放的酒盏。
玉色的酒盏里清酒如泉,倒映出一双万分熟悉的眉眼,分明是他自己的容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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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