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二人吃完饭、又闲聊了许久,回到家中,明释仍直直地坐在蒲团上, “唵嘛呢叭咪吽”地念经,沈砚枝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洗洗睡了,你们,自便吧。”
她听见身后的林羡风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仿佛带着质疑:“你能不能行?”
然后木鱼声便停了。
“什么不行?不行你还找我?”明释的声音有些困倦:“小嫂子命格奇特,我功力比不上师父,自然要多念几声,一会她若睡了,效力更佳。”
沈砚枝也不知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搭理他们。
见沈砚枝将房门关上,林羡风才缓缓道:“你可能感知到,她……是个什么情况?”
“小嫂子的情况比较特殊。”明释摸了摸光裸的后脑勺,有些无奈:“她魂魄确实来自异世,且她原本的躯体,似乎还未消亡,有了渐好之兆,是以近来颇有些不稳,但此间的肉身,似乎又与她颇有渊源,我也看不太明白,只将她魂魄与肉身加些封印,若是真得了什么机缘,怕是只能由她做选择,便是我师父也难以强留。”
林羡风捏了捏眉心:“你先念经吧。”
明释又回原位打坐,口中念起了经文。
木鱼声声,沉郁而带有规律,沈砚枝好似被催眠了一般,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梦里,她看见了自己短暂而又孤寂的半生。
一片白芒闪过,沈砚枝还看见了一个小男孩,生的玉雪可爱。
小男孩牵着美妇人的手,住进了一个古朴大气的山庄,然后二人的笑脸一闪而过,漫天烈火袭来,美妇人用尽全身力气,将男孩推出火海。
小男孩躲在墙角,低声哀啼。
也就是那时,鹅毛大雪自天际悠扬飘下,冰冷又萧索,最后将烈火焚烧过的黑痕尽数掩埋。
沈砚枝看见梦里的自己走了进去,朝那小男孩递了一块甜甜的蛋糕:“林羡风,我以后都会陪着你的。”
这个梦便戛然而止。
沈砚枝突然清醒,那木鱼声已经远去。
睁开眼时,林羡风坐在床头,像是一夜没睡,双眼通红,明澈的眼眸布着些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她,凤眸深邃,情绪涌动。
眼前清隽无双的男子和梦中脆弱的孩童渐渐重合,沈砚枝看见了他的过往,却明白那是苦难中只是他成长中的冰山一角。
这么想着,更难过了,只觉得一颗心被捏得皱巴巴的,又酸又涩,忍不住便哽咽了起来。
“怎么了?”林羡风将她连着被子抱在怀里,屈指将她面颊的眼泪拭去,声音低哑又温柔地哄着:“枝枝不哭啊……”
她突然有了倾吐的**。
看见了他的过往,也想把自己的秘密尽数坦白。
沈砚枝用手背盖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语言混乱:“你相信吗,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很远很远的未来。我也叫沈砚枝,但我不是她。”
“这个世界,是我看过的话本,我成了话本里面的人,沈将军的女儿,但其实我不是呀,我怕极了,我害怕被抓回去,面对她的人生。我之所以害怕陆骁、害怕薛庭轩、害怕盛京,是因为那一切,埋葬了沈砚枝。”
“所以我逃走了,但是我遇见了你,你是这个世界的,我不想瞒你,我很喜欢你,我……”
沈砚枝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指缝溢出。
我把我的过往都告诉你,也许你会害怕,觉得我胡言乱语。
也许会从此不再爱我,但还是要坦白,将我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告诉你。
林羡风将她捂着脸的手轻轻拿下,声音有些沙哑:“怎么了?”
沈砚枝抽抽噎噎,语无伦次:“我,你会害怕我吗?”
“不害怕。”林羡风双手捧着沈砚枝的面颊,将她眼泪擦掉,一字一句道:“枝枝是老天爷送我的礼物。”
他垂眸,笑得很温柔,声音微微发涩:“但也害怕。”
沈砚枝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有些委屈:“你刚刚明明说不怕的。”
“我怕枝枝会离我而去,我怕留不住你。”林羡风伸手,抵着她哭得发红的眼角,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我不管你是谁、来自哪里,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枝枝,我只求你,别走,不管发生什么,别离开,那便好了。”
沈砚枝愣愣的,她看惯了林羡风气定神闲、高不可攀的模样,眼前眼圈红红的男子便觉得有些陌生,但又、何其震撼。
眨了眨眼,眼泪都忘了流,眼睫上挂着的泪珠落下,打在面颊上,又被林羡风极为耐心地擦干。
林羡风见她呆愣愣的模样,轻轻笑了:“能不能答应我呢?嗯?”
沈砚枝乖巧点头,抱着他的脖子蹭。
她也很喜欢亲近他,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觉得安全感满满,突然又想起昨夜敲了一晚上的木鱼:“明释呢?怎么不见了?”
林羡风敲了敲她的脑门:“关心他作什么”
真小气,可她喜欢。
但明释似乎感知到二人正谈起他,不恰当地敲了敲门:“林施主,贫僧饿了。”
沈砚枝明显感受到林羡风的情绪变得烦躁起来,也变得不耐烦,摸了摸他的眼皮,心疼道:“你是不是一夜没睡了?好好休息,我先给明释简单做些斋菜。”停了两秒,想起昨夜的木鱼声,钦佩道:“虽然没什么用,但人家好歹念了一夜的经,精神可嘉。”
林羡风笑了起来,眼神却一直放在她身上,拍了拍她的头:“无妨,我和你一块起来。”又取过衣服,将她裹得厚厚的,才出了房门:“隔壁吃,不耐烦给他做。”
三人到的时候,薛佳觅也撑着下巴在饭桌前吃早膳,见了明释,很惊讶的模样:“怎么还有个和尚?”
沈砚枝只能按着林羡风的解释:“新年嘛,消灾接福。”
薛佳觅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就拉着沈砚枝小声分享:“沈姐姐,你知道吗,我昨天醒来,看见我哥哥衣衫不整地从李姐姐的房间走出来,他们是不是在一起啦?”
沈砚枝愣了愣,想起李檀雪除夕那夜似乎也是酩酊大醉,和薛庭轩……
想起自己的经历,不禁有些脸热,抿了口热牛乳,正经道:“难说。”
薛佳觅闷闷地哦了一声,看了一眼甜甜蜜蜜的沈砚枝,叹了口气,往面包上抹了厚厚一层黄油,愤愤地塞了一口。
沈砚枝关心:“怎么啦?”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都成双成对的,我有些可怜。“薛佳觅嘴里包着面包:”这黄油真好吃,沈姐姐,你一会带我去看看你那牛乳工坊吧,哥哥都不带我玩。”
沈砚枝弯唇,笑着答应了。
林羡风眼圈有些青黑,眼皮懒懒地耷拉着,不说话的时候有些生人勿进的冷漠,但沈砚枝却看出几分猫科动物的乖巧,蹭蹭他的手腕:“我一会和佳觅出去逛逛,你好好休息。”
林羡风点头,幅度很小,温和地嗯了一声。
沈砚枝领着薛佳觅出门不久,迎面撞上了三个穿着寻常粗布衣裳的村民,面容黢黑,身高体壮,手上还提着农具,沈砚枝心想,这几位大哥看起来倒是气势很足,且这大年初二的,怎么也没有休息,仍要下地干农活。
这么想着不过三息,那群大哥便向沈砚枝飞扑而来,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麻袋罩住了,被人扛在肩上飞速运走。
她依稀听见,薛佳觅呼喊了几声,最后传来“啊”的一声,便再无响动,应是被人打晕了。
她兜头兜脸地被盖住,只感受到四周风声呼啸而过,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好在手脚未被束缚住,能将身上的丝帕、发簪等杂物一路往下扔,到最后身上空荡荡的,只能将明释那块玉佩扯下,尽量减小动作幅度,不动声色地往下扔。
好在那三位大哥看着壮实,侦查能力却不怎么样,竟没有发觉。
沈砚枝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却忍不住心慌。
不知这次,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仇家。
是一开始便要置她于死地的皇帝,还是……前不久逃脱的钟寒丝?
“砰”地一声,沈砚枝感受到自己被重重地甩在地上,麻布袋从她头上扯开,粗粝的质感在面颊划过,带来细密的疼意,一阵浅淡的血腥气传出,她摸了摸,原是被划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冒出猩红的血点。
抬眸看去,钟寒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带着诡秘的笑容,漆黑的眼眸闪烁着癫狂的恨意,吐出的话亦是阴阳怪气:“沈砚枝,好久不见。”
钟寒丝对林羡风爱而不得,占有欲全然转化成对她的刻骨恨意,只怕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沈砚枝捂着伤处,尽量放平语气,以免刺激她:“你这是做什么?”
钟寒丝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什么逗趣的事情:“做什么?自然是要杀了你。”她肩膀簌簌抖动,狞笑了许久,才慢悠悠道:“不过现在,我倒是想干点别的。”
她拿起一把锃亮的匕首,微微转了转,寒芒刺入沈砚枝眼睛,她不适地偏了偏头,下意识将眼睛闭上。
也就那么一瞬,钟寒丝手上拍着匕首,挪腾到她面前,冷笑两声,让人不寒而栗。
钟寒丝冷清的眼眸中闪过暴怒,掐着她的下巴,贴近那把锋利的匕首,重重在她脸上拍了两下:“我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你个村姑如何会引得他如此痴迷,应当是这张小脸,还算有几分姿色。”
冰冷的铁器拍打在皮肤上,传来一阵痹痛。
钟寒丝笑声尖锐,凑得极近,好似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语气森寒:“你说,我要是把这张脸划花了,陆骁还会爱你吗?”
沈砚枝脑中轰的一声炸响,害怕的情绪消失殆尽,转而涌上的是一阵浓重的无力,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有些凝滞,泛起一阵冰凉,愣愣道:“陆骁?陆骁是谁?”
钟寒丝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转瞬笑得歇斯底里,眼眸也渗出几许晶莹的泪花:“我以为,他有多爱你呢?竟是连自己身份都没有暴露出来。”
她心情不错,音调都扬得很高:“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他是陆骁,大周朝的四皇子殿下。”
钟寒丝扔下匕首,趾高气扬,语气嘲讽:“原来是我多虑了,他不过是把你当成玩物罢了。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真能蛊惑得了他。”
沈砚枝蜷了蜷冷硬的手指,无力道:“他不是叫林羡风吗?”
钟寒丝抱着手臂,高高地扬起头颅,趾高气扬:“先皇后,姓林,羡风,是先皇后给他取的小名。”
沈砚枝心里发苦,脸上笑容却渐渐扩大,不知不觉面上已沁凉一片。
自己竟和傻子一般。
尤其在自己把自己的过往交代之后,这样的欺瞒更为讽刺。
林羡风,你骗得我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