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走得真不是时候,咱们赵家几代就出了你一个读书人,眼看着就要科考上榜光耀门楣,他竟这么撒手人寰了,赵家偌大的家业,几百张嘴等着吃饭,现在群龙无首,侄儿你要料理丧事,还要继续读书,从前也不理家里俗务,生意就怕照应不过来……”
霁明城,赵府,灵堂。
赵曜身穿斩衰麻服,跪坐在蒲团上,身前是个燃着的火盆,他听堂叔赵成才絮絮叨叨地说着所谓的兄弟情理,正木着一张俊脸往盆里放铜钱纸。
“……你三弟四弟正是年轻力壮的好年纪,依叔叔看,不如让你三弟四弟来帮衬你,生意放在自家人手中才放心,届时侄儿你高中,咱们赵家官场商场两开花,生意做到全国头筹,岂不比龟缩在这霁明城做个小小的富户强……”
火舌吞没几张黄纸。
赵曜身心俱疲,但顶不住这堂叔几次当众拿长辈的身份压自己,他心中冷笑,昏迷那会儿,这位带着两个兄弟来找他父亲商量过继的事情他可还没忘。
早在爷爷那辈两家就分家了,赵父念在两人一块长大的情分,发家以后对这堂弟总是照拂,可到头来,这人竟觊觎起别人的家产来了。
要是三堂弟四堂弟真有本事就算了,可这两人是彻头彻尾的眼高手低之辈,吃穿住行纳妾样样都讲究排场,生意是做一个赔一个,后面还跟着一屁股的烂账。
“……好侄儿,叔叔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么多人的生计不能因为你爹停下,趁这几天族老都在,你倒是拿出个章程来,好让大家安心啊……”
赵成才自认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句句都说在点子上,说得口干舌燥,赵曜却半点反馈都不给。
“叔叔与你爹自小要好,感情深厚,难道还会害你不成?士农工商,士排在前面,整个赵家说白了还不都是你……”
“我看是让堂叔你安心吧?”烧完一打铜钱纸,赵曜站起来打断赵成才的话。
“既然堂叔提点,那我便给堂叔个准话,赵家的商路、盐引、航道、货源、销路这些,都是父辈心血,根植数年牵扯甚广,已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我继续科考,这么大一个摊子确实顾不全……”
“是极是极!”不等赵曜说完,赵成才就在一旁附和,他翘首等待赵曜说出下文。
“我赵曜不是迂腐不知变通——科考除却实力也靠时运,考到白首不上榜的老翁不在少数,既然天命如此,我便安心继承家业做生意吧,人生在世,不止做官这一条路能成仁成圣。”
“啊?侄儿你这……”
赵成才以为,依赵曜读书的执拗劲儿,定是不考上不罢休的,由他好吃好喝考着,这赵家家业已经是自己两个儿子的囊中之物了,没想到紧要关头赵曜这只会读死书的臭小子脑子竟然好使了,他以前不是一贯清高不爱理会他们这些“商贾市侩”吗?怎么现在台子搭好了,唱戏的角反倒不上台?
“大伙都有着落了,堂叔还有哪里不满意?”赵曜明知故问,现在他除了嫌烦,根本不在意赵成才再说什么,名正言顺,他有什么好怕的。
让守在门外的安寿再送来一沓铜钱纸,赵曜拆开,借着盆里未尽的火苗引燃。
回到霁明城的当天晚上,赵父留下的忠仆就送来了账本,赵父经营多年,即便出了几个有二心的掌柜,核心的东西提早安排,由自己人把控,是半点没有问题。
忠仆给出了同样的难题,选择科考还是选择挑起赵家的重担——无论如何赵父都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后路……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赵曜选择后者,担起这份责任。
“那你三弟四弟……”赵成才琢磨,他已经买通了两个大掌柜,只要想办法把两个儿子塞进去,不愁以后不能徐徐图之。
“昨日花了些功夫盘下了乾坤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关照自家人是应该的。可两位堂弟做生意是什么材料您心里也有数,届时若两位赔光了父亲留下的家底,侄儿就只能卖了手里的欠条换钱,养活阖府上下,堂叔说呢?”
火光把赵曜的脸映得亮堂堂。
“你!”赵成才想到两儿子几千两的赌债,深感窒息,赵曜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怎么这么短时间里就能拿住他的痛处。
赵曜盯着火盆:“只要两个兄弟安分守己,我赵曜有生之年,保他们衣食无忧。”
赵成才面容扭曲,见事情不成,恼羞成怒摔门而出。
“竖子,薄情寡义,一辈子吃不上四个席。”
赵曜听了不气,反而勾唇,对着灵堂中间的棺椁轻笑:“您躺下休息,把麻烦事都甩个干净,这下看清了吧……”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
一切尘埃落定,赵曜料理完大小事宜,接过家中的生意,从细处学起经商,等人心安定,将产业打理得有声有色,转眼已是五年过去。
某次小聚,说起上一科赴考举子,赵曜从同窗口中得知当年参与安定江文会的吕易和杨举人都上了进士榜,特别是吕易,殿试时文章得圣上青眼高中榜眼,又在琼林宴上被吏部尚书榜下捉婿。
吕易在管理银钱上很有天赋,短短几年就已经在户部站稳脚跟,现在是下任户部右侍郎的热门人选之一,只要这两年再出实绩,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不过这些年赵曜忙着往南面扩展生意,并没空关注这个旧相识过得如何。
“吕大人当年文会风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他又在赵家客居过,与您熟识,如今奉职户部,赵家生意兴隆,富庶举国闻名,一定多得他的照拂。”
这话听来好笑,两人自当年收谷巷一别,早就断了往来。
赵曜如今是霁明城首富,提起他来,谁人不艳羡,且他孝期过后忙于生意至今未娶,在大家眼里就是一块香饽饽。
“赵家乐善好施,霁明城的百姓无不称赞,外头灌水渠这么大的工程,全赖赵家捐资,且这些年纳的税足以养活半个越国……”
“诸位慎言!都是上官治下有方。”赵曜皮笑肉不笑地打断。树大招风,这话要是传出去,地方官那里都够喝一壶。
“是是是,多亏本朝吏治清明……不过说到吏治,有小道消息——”好事者在赵曜耳边压低声音:“国库亏空,今上震怒,令各部整顿,下个月户部说不好就要派人来彻查盐务……”
这位同窗家中小有资产还有远房亲戚在都城做官,他在对赵曜委婉示好。
小道消息绝非空穴来风,此后不足半月,赵曜就在邸报上看到朝廷派遣吕易南下稽查盐务税务的调令。
“不是冤家不聚头。”赵曜靠在椅背上感叹。
“什么冤家啊公子?”安寿捧着茶水进来,他现在已经是赵家的副总管了,但依旧乐于为赵曜做端茶送水的小事。
“家里生意最近都平顺吗?等会儿你叫上安福,通知各大掌柜查账对账,书面上的东西务必要严谨,再知会下面的人收紧手脚,不许做出半点出格的事来。”稽查盐务,当然是第一个拿首富赵家开刀。
“知道了,公子。近来琐事如常,没什么特别要处理的,不过现在还不到掌柜们汇账的时候,他们若问起缘由要如何解释?”安寿疑惑。
“吕易你可还记得?当年差点被舞女洗劫一空的那个,他就是来聚头的冤家,说来此次的事也和他有关。”赵曜解释。
“黑心肝的读书人?他还有脸回来……”这五年杂事很多,安寿回忆了好半天,才把“吕易”这个名字和人对上号。
“读书的只要是做了官就和从前天差地别,吕易是此次南边盐税稽查的主事官之一,现在得叫吕大人了,等人来了你们须得好生招待。”
赵曜把手里的邸报递给安寿,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水满饮一口。
“嚯,这么几年他就当上大官了?”安寿满脸不可思议,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这种要色不要命的酸儒也能一朝飞上枝头。
“事关重大,就怕他来者不善。”茶水有点苦,赵曜皱眉,他已经备足银票,做好大伤元气的准备。
“公子您放心,大事咱们拎得清。”安寿心里有了成算,退出房去召集人手,这件事马虎不得。
赵曜对他们一直很放心,真正不放心的是吕易,当年安禄打得那样狠,吕易都一声不吭。赵曜知道并非吕易有心悔过,而是这人懂得审时度势,善于隐忍,如今他权柄在手,局势会被如何搅弄全然不可知……
拿到邸报后赵家上下严阵以待,朝廷那边反而风平浪静没见任何动静,以吕易为主的稽查官始终没有露面。
底下的人紧绷三个月见无事发生,以为上面小题大做,遂逐渐松懈,不再把事情放在心上,只有赵曜愈发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隔几日就嘱咐安寿好好盯紧各个关节。
很快就到下元节,地方府衙下帖邀请霁明城各商户共商佳节筹办的大事,往常也是这样,赵曜没有多想,交代安福守好家宅,只带着安寿一个听用的出门。
今年的宴会设在聚贤庄,赵曜到场后发现从规格到菜式方方面面都比往年讲究,他身旁有个做布匹生意的富商也同样纳罕,这人是远近有名的节俭,不过长得却很富态,他笑呵呵地感慨:“好酒好菜把咱架在火上烤,今年不知又要出多少血,宴席都快要吃不起啰。”
不只是吃不起的问题……
赵曜招呼安寿转身要走,不巧却迎面碰上一群地方要员。
“赵郎怎么不入席?为答谢诸位对霁明城的贡献,今日这宴本官可是花了大工夫的。”来人语调温和,就像在对家中的小辈开玩笑,但面上却显露不容拒绝之色。
“方大人说笑了,赵某只是透口气。”赵曜被几人裹挟着回到座位上。
屋里众人见势连忙迎上去,脸上纷纷扬起热情的笑容,簇拥着这些地方要员攀谈应酬。
整场下来赵曜没动几筷,他坐在满堂热烈中,无端感到不安和荒诞,连这个最大最好的雅间,看起来都像塞满肉的捕兽夹……
“来晚了,但愿没打扰诸位的雅兴,佳节将至,吕某也想沾沾诸位的喜气。”稳健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熟人吕易带着几十个官兵不期而至。
果不意外,是场鸿门宴,与吕易的视线一触即分,赵曜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干脆佯装不熟,有几个富商酒气还在头上,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纷纷向坐在主位的方大人投以疑惑的目光。
“吕大人是来早了,早就算了,刀光剑影地带这么多人做什么?”方书阳看到吕易身后的一众带刀护卫,脸当即变黑。
他知道这个事,今天的请君入瓮就是霁明城地方官和这些稽查官员做的交易,借盐务税务的名头打杀几个商人平账,两方都能交差,国库充盈了,圣上高兴,百姓听了也高兴……
说得好好的,宴后趁这些人不防备捉几个回去屈打成招,方书阳根本没料到吕易这么莽,吃到一半就带人冲进来打他的脸,这不明摆着告诉全霁明城,他这个父1母1官做主牵头卖儿卖女么!
“吕某也是秉公办事,得罪了,方大人。”吕易微笑着侧身,后头又进来一中年人,从打扮上看是个内官。
内官亮出令牌,接着宣读捉拿方书阳及其一干亲信的旨意,话音刚落,主座上的几人就被侍卫团团围住,他们像畜生似的被捆作一串。
“吕易!你这卑鄙小人!呜呜——”方书阳骂声被擦过鼻涕的布巾堵住,原本还在闹腾,被押着与吕易错身时却安静下来。
“您的账本圣上上个月就已经过目,容方大人逍遥快活这么久,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这么多人看着,方大人还是走得体面些吧。”方书阳气恼但无计可施,原来吕易这几个月一直在用障眼法迷惑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变故突发,方书阳为首的地方官被悉数带走,留下的一众富商大惊失色,凡是要闹要跑的,全部被出鞘的利刃按回原位,场上霎时鸦雀无声。
“辛苦诸位去衙门走一趟,只要行得正走得端,本官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吕易心中畅快,眼下这些人丑状毕露,他爱看,在座的哪个不是行业翘楚,但他们为他失态,惧怕他手中的权势,吕易呼吸加重,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因掌握生杀大权所带来的(高)(潮),在目光扫过赵曜时戛然而止。
他撞进赵曜带着审视的目光里,透过那双黑眸看到了五年多前,在收谷巷满身狼狈的自己……
肋骨又在隐隐作痛,吕易抬抬下巴,装模作样:“赵公子临危不惧,想来是已经把生意打理得干干净净。”
“再干净也经不住被人放在砧板上往死里扒。”赵曜自己满盏上好的茶水润嗓:“吕大人衣锦归来,威风凛凛的模样,赵某如今已经看到了,坐到今天的位置你是万中无一,愿你不要负了读书入仕的初心。”
初心?不知道在哪年变味的。
“是不是真金还得火炼才知道,席上好酒好菜赵公子不妨再多吃几口,怕你过几天吃不惯府衙的粗茶淡饭。”吕易不屑,此情此景,赵曜还在教他做事,不知深浅。
……
在场的一个不落全部下了大狱,对外说是彻查方书阳盐税贪腐案,请大家配合调查。这件事在霁明城引起轩然大波,不少店铺暂时歇业,城中百姓因为生活受到影响开始怨声载道。
不过官府动作很快,三天后许多富商陆续被证明清白放回家中,他们甚至收到了赔礼,仿佛真的只是去府衙走走过场。风波平息,城里很快恢复往日的热闹,除了劫后余生的赴宴者,没几个人再去关注意这场闹剧。
第十天,赵家没有等到赵曜和安寿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没放回来的都已经移到都城刑部大牢受审,整个赵家顿时乱成一锅粥,赵成才伺机带着两个儿子乘虚而入。
两处风景各不同,赵曜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人间炼狱,褪下绫罗绸缎,换上麻布囚服,等待他的是三日一次的严刑拷打。
吕易为了恶心赵曜,把他和安寿一起安排在关满江洋大盗的监舍里,想看两人受尽欺辱,某次他下朝看戏,撞见安寿忠心护主,打得那些恶汉满地爬,恶从心中起,当着赵曜的面命人打断了安寿的两条腿,任它们生蛆腐烂不给包扎,两个月后,都城已经天寒地冻白雪纷飞,安寿在痛苦中离去,连遮盖的草席都没落到一床。
“但我还不解气,青松的仇现在报了,可叹那个叫什么禄的狗腿子死得太早,当年我被欺辱之恨只能从你这讨回来了。”吕易对着瘦骨嶙峋没一处好皮肉的赵曜恶语相向,轻柔的调子好像毒蛇吐信。
“或者那些罪状你签字画押,别再有什么可笑的坚持,我保你舒舒服服过到来年秋天。”吕易抛出诱饵。
“……”赵曜没说话,抬头望向吕易,杏眼明亮如初。
吕易被看得心悸,侧头避开他的目光。
卡了,祝大家女神节快乐,感觉写长的经验不足,节奏长的长短的短,篇幅有限,不然扩展出去又是各种细枝末节,加速出去,为谈恋爱做准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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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