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湛道:“权家与甄大哥向来交好,自不会容甄九有失。且我已留书一封令他自去,此刻应该已到京城。只是,我还是猜不透对你下手之人的来路。”
秦佑臻道:“不是权家的人么?”常湛若有所思的慢慢摇头。
秦佑臻喝了口水,气道:“哼,说不定就是先前的蒙面人,一杀不中,便来下毒,叫我死在虎威镖局,嫁祸权家。”
见常湛沉思不语,秦佑臻又笑道:“别猜了,别为这起下三滥,倒坏了咱们的好心情。”
两人一面吃饭一面闲谈,不知不觉已过掌灯十分。因店伙提及今晚镇中有花灯夜市,又见秦佑臻十分的感兴趣,常湛便提议出去逛逛。
直逛到夜深,秦佑臻才意犹未尽的回来。回到自己房中,将背了一天的白虎皮放在床头,洗漱一番,忽然兴起,将虎皮展开披在身上。在镜前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的看个不够,突然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秦佑臻眼前一黑随即昏倒在地。
常湛正自梳洗,忽听异动,忙出来敲门。因迟迟不见动静,随即推门抢入,但见房中一片漆黑,已不见秦佑臻踪迹。
常湛追出客栈,望着人影皆无的街道,随即折返,找来店家盘问。店家意欲不说,一见腰牌,哪里还敢隐瞒。再次出离客栈,常湛辨明方向,施展轻功,朝镇西发足狂奔。
寻至一家普通院落,翻身入内,察见东厢房亮着灯,一个女人独自坐在炕头吃喝,旁边躺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忽见常湛,女人吃惊跃起,看了两眼 ,复又坐下,将杯中残酒饮尽,咂嘴含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那小白脸的相好,哼,算你有些能耐,竟能寻到这里来。”一面说着一面猛的从桌下抽出长刀,伸手扶了扶鬓边簪花,挑眉道:“瞧你生的这模样,倒叫你大娘娘有些舍不得。”
一听女人的声音,常湛道:“你是日间路边茶摊老板的婆娘?”
女人哈哈一笑,斜眼看向镜子,搔首弄姿道:“小官人倒是有心,竟能听出奴家声音。”
常湛道:“交出人来,饶你们狗命。”
女人把嘴一撇,理了理鬓边蓬发,嘻嘻笑道:“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若大官人果真有心,奴家倒是愿意成全,”一面说着,忽然拔下发簪甩将出去。见常湛随手弹开,骤然变色道:“好贼汉,纳命来!”说着举刀便砍。
常湛并不闪躲,只用剑鞘反手一磕。女人被震的虎口发麻,痛叫一声,长刀撒手。常湛探身抓起炕上熟睡的男孩,一晃出了房门。女人急的嗷嗷乱叫,捡起长刀追出,可哪里得见常湛踪迹?急痛之下哇哇大叫着在院中乱转,怒骂道:“好贼汉,若敢伤我孩儿毫毛,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江湖最忌欺凌妇孺,可此女放浪狠辣,若不钳其要害,想要寻得秦佑臻下落难如登天。一想到秦佑臻命在旦夕,常湛急恨攻心,恨不能将这女人一掌毙命。
眼见孩子被掳,女人早已没了先时的泼狠,发疯般乱骂一通,却丝毫不见常湛动静,呆了片刻,开门向北狂奔。常湛自房顶跃下,将男孩安然放回,悄然追出。
女人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地,转过一处山坳,立身张望了一回,见四下无人,闪身进到一片树林。又狂奔了一阵,忽在一堆洞石前停下,运力将两块大石挪开,露出一个闪着微光的洞口。洞门开启,一股刺鼻腥臊弥散出来。不等女人入内,常湛飘然而至,伸手一镖将人点住。
洞中两个男人乍见常湛皆是一惊,二话不说抄起兵刃兜头砍将上来,口中骂道:“贼汉子,竟然自己送上门。”
常湛一眼认出其中一个便是茶摊主人,心内怒火大盛,随即拔剑迎上。十招开外,只听哇哇两声惨叫,两贼几乎同时倒地。先时还骂骂咧咧,片刻便没了声息。
常湛抛下二人,手握长剑向洞深处寻去。越向里走,腥臊腐烂之味越重,熏得人几欲作呕。又走了几步,来到一处火光通明坑洞前,俯身细看,不由得惊道:“秦姑娘!”
只见秦佑臻双目蒙纱四肢被缚,浑身浸在满是血水的石槽中,口中塞满破布,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
常湛抢上将人救起,却见那桶中还飘着许多血淋淋的东西,正自替人松绑,忽听秦佑臻惊叫一声昏了过去。原来桶中之物不是别的,竟是几条支离破碎的断手残臂!
背人出来,见二贼早已断气,走到洞口,又见那女人昏迷未醒,想到她家中尚有幼子,常湛不再理会,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客栈,秦佑臻便高烧不退,时昏时醒呓语不断。常湛抓药熬药,日夜守候寸步不离。直过了三天,见人终于好转,欢喜之余险些掉下泪来。
秦佑臻挣扎坐起,勉强笑道:“辛苦你了。我,想喝水。”
常湛一面将靠枕放好,一面取来茶水。见人大口吞咽,心有不忍道:“慢点喝。”又见人脸色惨白眼眶深陷,心中一阵难过,接过茶碗,复令人躺下,轻声道:“我去端些吃的来。”说罢转身出去。
秦佑臻急的拉住道:“你别走。”
常湛见她满眼惧色,忙蹲身柔声安抚道:“我不走,我去叫店家弄些吃的。”
秦佑臻只是摇头,满眼恳求道:“我不吃,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常湛心内一酸,点头道:“好,我哪也不去。”
秦佑臻听闻,这才安心躺下,不多时,又昏沉睡去。
如此过了几日,因接连下了两场大雪,天气越发寒冷起来。恐秦佑臻病后虚弱,常湛索性在客栈住下,要她静心调养。谁知秦佑臻却催着要走,一天都不肯多留。常湛不忍拂她之意,只好答应。
出得客栈,上到马车内,秦佑臻躺在温软柔香的铺盖上,却见常湛冒雪驾车艰行,心中大感后悔,自责不该这般任性。
两人冒雪走至天黑也没能找到宿头,只好在一处石亭内暂歇。常湛拢起篝火,烧了热茶端给秦佑臻道:“往前六十里便会有人家,今晚只好委屈姑娘露宿荒野。”
秦佑臻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催着赶路。这么大的雪,连累你和马儿一起受苦。”
常湛笑而不语,只望着篝火发呆。过了好大一会儿,把烤软的糕饼放在秦佑臻面前,自己则远远坐在一边添柴拢火。
秦佑臻道:“你怎么不说话?”
常湛叹了一声,轻声道:“我心里害怕。”
秦佑臻笑道:“怕什么?”
常湛慢慢摇头,默然不答。
秦佑臻扁嘴道:“你害怕我么?”说着忽然打了个喷嚏,起身拉常湛道:“咱们回车上说话好不好,这里冷的很。”
常湛避去一边,淡淡道:“姑娘才好些,别再冻着,快回车上吧。”
秦佑臻心内不悦,噘嘴道:“我不冷。”
常湛也不抬头,依旧淡淡道:“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听常湛答非所问,只是望着篝火出神,秦佑臻气恼道:“我若惹了你,大可骂我,打我,犯不着这样欺负人。”说着脱下裘袍掷在地上,忍不住哭起来。
常湛大感莫名其妙,捡起袍子替人裹好,慌道:“好好的,这是怎么说?”
秦佑臻哭道:“我知道你早就厌烦了。好,我自己走,用不着你管!”
常湛越发摸不着头脑,见人赌气背包要走,展臂阻住道:“姑娘要去哪里?”
秦佑臻哭的更厉害,哽咽道:“去哪里都好,省得连累你。就算被人抓去大卸八块,也用不着常大爷费心!”
常湛哭笑不得,想要拉她又忙缩手,只好一镖弹出将人点住,拱手作揖道:“是我错了,别生气,好不好?”
秦佑臻动弹不得,气的咬牙道:“你,欺负人。”说着越发大哭。空旷静寂的雪夜中忽儿响起阵阵哭声,秦佑臻吓的一怔,颤声道:“什么声音?”
常湛见她被自己的哭声吓到,想笑又不敢笑,转身望向别处道:“可能是远处林中野兽。”
秦佑臻瑟瑟点头,忧心道:“会不会跑来这里?”
常湛摇头道:“不会的,放心吧。”
看着篝火,秦佑臻自语道:“是啦,野兽怕火光,它们一定不敢靠近。”
常湛道:“话虽如此,只是,若姑娘赌气独自上路,那就不好说。”
一句话惹的秦佑臻又哭起来。常湛急的挠头道:“姑娘恕罪,都是常湛不好,还请姑娘别再哭了。”
秦佑臻抽泣道:“那你还不把我穴道解开?”
常湛道:“解开可以,只是再不要说独自离开的话,好不好?”
秦佑臻哼了一声,扁嘴道:“你不是害怕我连累你么,我走了岂非更好?”
常湛一面解开穴道一面歉然道:“说到底是常湛对不住姑娘,害你受苦不说,还大病一场。”
见人神色黯然,秦佑臻怒气登时消散,忙上前拉住道:“明明是你救了我,怎会是害了我?可是,你方才说害怕,到底怕什么?”
常湛叹道:“姑娘病着的这些日子,几乎每晚都在梦中惊悸哭泣。我害怕这个噩梦一直折磨姑娘,且姑娘女儿家,若因此名节蒙尘遭人诟病,岂非常湛之大过?”
秦佑臻忽然笑眼弯弯道:“原来为了这个?不如,我嫁给你,如此,既不怕别人闲话又全了我报答之意,岂不两全其美?”
见常湛满脸错愕的说不出话来,秦佑臻摆手道:“逗你玩呢,至于吓成这样么?你这么好,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贤良淑德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哭着喊着排队嫁给你呢。我这样的,纵然再投胎十次也修不来这福气。”说完长长叹了口气,把包袱丢回车上,坐在火堆旁吃起糕饼来。
常湛呆立半晌,背对秦佑臻默然坐下。
好半天,秦佑臻黯然开口道:“那些不好的经历和记忆,总会随时间淡去,你不必担心。况我一出生,就活在噩梦里,若如此不堪一击,根本活不到今天。”
常湛听闻,转过身来,望人出神。
秦佑臻一笑,起身道:“烤年糕真的好吃。”说着上了马车,和衣而卧。如此静静躺着,很快昏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佑臻忽然从梦中惊醒,透过帘珑看见常湛端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的望着火苗发愣。静寂的深夜,听着噼啪柴草燃烧的声音,只一会儿功夫,复又安然入眠。
次日上路,虽说天寒地冻雪路难行,但两人慢慢走来有说有笑,均觉心情大好。尤其常湛,此生从未与师门外的女子如此朝夕相对,每次看着秦佑臻笑眼弯弯的模样,都不禁希望这条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这一天正午,天空放晴,两人并肩坐在车前闲聊。听了常湛的话,秦佑臻点头道:“这么说来,弥蓝山并非唯武学为要,发扬医道才是根本。”
常湛道:“不错。据说,我派绝学正是出自一套神草药集。”
秦佑臻若有所思道:“如此一来,要做弥蓝山弟子须得既有武学天分更要有学医悟性。”说着满眼敬慕的望向常湛。
常湛脸色微红,笑道:“师尊师父辈自然不用说,唯我资质平庸,是师兄弟中最不济的一个。”
秦佑臻扁嘴道:“我才不信。”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常湛见人欲言又止,笑道:“姑娘要说什么?”
秦佑臻道:“我若说错话,你可不许生气。”
常湛笑道:“请说无妨。”
秦佑臻道:“弥蓝山既为武林至尊,又是医武兼修的名门正派,为什么你要身入公门?”见常湛脸色微变,忙摆手道:“不用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你绝不会做坏事。”
常湛叹了一声,想到此事与本门关联甚深,实不敢对人提及。可又不愿欺骗眼前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秦佑臻见状好奇心起,忍不住追问道:“不能告诉我么?”
常湛默然摇头。
秦佑臻想了想,歪头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常湛暗吃一惊,忙道:“什么?”
秦佑臻笑嘻嘻道:“你自幼长在山中,唯有几个师兄弟妹作伴,自然苦闷的很,哪比得上外头花花世界?况且你长得这样好看,武功又高,又懂医道,不说旁人,恐怕连皇帝都抢着招你做驸马呢,”说到这里戛然止住,心中暗悔道:“秦佑臻,你疯了么?这都胡言乱语的什么啊。”
见秦佑臻雪腮忽然飞红,双目微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阳光映照下当真美艳绝伦,常湛不禁呆呆道:“我才不要做驸马,我只想,”说到这里却如何也说不下去,只紧紧攥住马鞭望向前路。
秦佑臻抬眼追问道:“只想什么?”
见一双妙目盯着自己,常湛心乱如麻,几次欲言又止,可那句‘我只想伴你一生’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忽听秦佑臻哼了一声道:“在你心中,自然想着念着的是你二师姑家的那个小师妹啦。你们青梅竹马情深意浓,心里,心里,哼,”说着心头一酸,大不是滋味。想要就哭,自觉实在好笑,只得强行把泪忍住。见常湛依旧哑口不答,只当他的心事被自己说中,忽儿钻出一阵无名火,咚的一声跳下了马车。
见人踉跄着摔在雪地,常湛吓了一跳,连忙勒马下车,扶住道:“你做什么?有没有伤到?”
秦佑臻甩手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向前走,气道:“不用你管。我,又不是你小师妹万锦霜,用不着你操心,更不配坐你常大爷的马车。”说完走的更快了。
常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不及多想,连忙追上,赔礼道:“若是常湛得罪了姑娘,任凭姑娘责骂。只是这雪地湿冷,姑娘身子才好,可不能再受凉。”
秦佑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心中自骂道:“是啦,人家喜欢公主也好师妹也罢,与你何干啦?”想到这里又愧又悔,慢慢转身望着常湛,讪讪道:“是我不该乱发脾气,对不起。”说完上了马车,只不再同常湛并肩而坐,独自回到车内躺下,半天无语。
常湛见状虽十分不解,可又怕一言不慎说错话。呆了一回,只得满腹怅然的赶车前行。
躺在车里,在颠簸中听着马踏积雪的声音,想到自己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回家的路,秦佑臻不觉灰心起来。忽又想到不知明叶天怎样了,忽又忍不住猜想常湛师妹万锦霜的模样,这般胡思乱想着,困意袭来,翻身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佑臻忽然没了先前的欢声笑语。整日不是抱膝闷坐就是躺倒昏睡,不管常湛如何讨好逗乐,始终无动于衷。眼见洛阳近在咫尺,常湛苦恼更甚,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天终于来到洛阳城。在城中最大的客栈歇下,两人吃过难得丰盛的一餐,常湛笑道:“洛阳自古繁华,与京城锦绣别有不同,姑娘可以好好逛一逛。”
若在先前,秦佑臻早就巴不得一声,可此刻想到今日一别再无重逢,彼时回到千年之后,回想起二人这些时日的点滴欢愉,岂非徒增烦恼?想到这里,狠心冷脸道:“我不想逛,我只想早点回家。”
常湛笑容凝固,讪讪道:“是啦。姑娘离家多时,家中亲人自是惦念。姑娘放心,有二师姑帮忙,一定能很快返回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