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叶天哭道:“你我成亲十余年,从未红过脸。官人待我恩重如山,只可惜,我却不能替官人续后,便是身死,也无颜面见甄家列祖列宗。”
甄刚拉起妻子,温言道:“夫人出身名门,却下嫁我这江湖草莽,实是我甄家之幸。只是夫人虽饱读诗书,有一点却不通的紧。”
明叶天垂泪道:“什么?”
甄刚笑道:“世间之事皆有定数,既甄家命中无子,夫人何必如此执拗?”说着替妻子拭泪道:“甄刚只愿同夫人白首偕老,至于儿女,有则幸,无则命。以后,休要提及此事,免得伤了夫妻和睦。”
明叶天心中自是感念不尽,含泪点头道:“我听官人的便是。只是,她们两个要怎生打发?”
甄刚道:“既是正经人家女儿,留在府中听用便是。”
明叶天含泪笑道:“就依官人。”
如此过了几日,秦佑臻渐渐康复。心中忧苦只增不减,对于如何找寻回家之路更无丝毫头绪。
明叶天见她整日唉声叹气,只当她思念家人,安慰道:“小娘子大可安心,官人自会派人送你回去。”
秦佑臻怔怔道:“送我回去?回去?是啊,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家去。”
明叶天一笑,轻抚她头发,柔声道:“傻丫头,敢是病糊涂了,快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夫家住在哪里?”
秦佑臻一生从未听得有人对自己如此温言柔语,心中一阵暖流涌上,忍不住哭道:“我叫秦佑臻,没有家,毕业后一直住在单位宿舍,”
明叶天听的糊涂,替她拭泪道:“这是什么话?”
秦佑臻自悔失言,改口道:“我是说,我早没了父母,夫家,夫家在,在,”她心中一急,不免又流下泪来。
明叶天轻抚她背心,轻声叹道:“不急不急,女儿家久居闺阁,从未出过远门。你小小年纪,唉,又没了父母......好啦,不哭了,慢慢想,想到些什么告诉我,好替你做主。”
秦佑臻忽然想起那日扫墓出来正是在后山遇到甄刚一伙,心中一动,忙道:“其实我是要到洛阳寻亲的。”
明叶天不解道:“此去千里迢迢,你夫家怎舍你孤身上路?”
秦佑臻想了想,答道:“不瞒夫人,我丈夫去年随亲戚去到洛阳做生意,至今音信皆无。公婆上了年纪又多病多痛,实在不宜远行,我放心不下,这才无奈乔装出来,想不到竟遭横祸,”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秦佑臻这话虽假,眼泪却真,想到自己误穿时空回到这个年代,双足才一落定就险些丧命,此刻想来满心唯有后怕。
明叶天拉她手叹道:“想你遇此祸事自然吓的不轻。待我同官人商议了,便遣人送你去洛阳。”说着命人端来参汤,看着人喝下,又十分劝慰一番,交代丫鬟好生照料,这才出去。
又过了几日,秦佑臻心中暗叹道:反正已经来了,怕有什么用?再说我自小孤苦,能活一日算两晌,何必这般哭哭啼啼?忽又想到自己是从墓地后山踏足北宋,想要回家自然先从那里查起,墓地虽然没有确切地址,只要朝着家乡方向寻找定能有所收获。如此主意已定,心中的哀愁也随之消散。
只是又过了三天,始终不见明叶天,便有些耐不住,一大早便去前厅探问。才转过花园,见丫鬟们静悄悄立在正房外,见秦佑臻走来,忙快步上前施礼道:“夫人病了,此刻大夫正在看诊,恐怕不能见小娘子。”
秦佑臻惊讶道:“怎么忽然就病了,什么病?”
丫鬟皱眉摇头道:“奴婢也说不清,就是腹痛,每年都要发作几次,往年吃了药就会好些,这次请了七八个大夫都拿不准。”
秦佑臻呆了一会儿,才要转身回客房,忽见明叶天的贴身丫鬟白药匆匆走来,欠身道:“夫人好多了,劳烦小娘子陪夫人说说话。”
见她拿着药方,秦佑臻下意识瞥了一眼,点头道:“好,你快去抓药吧。”
来到房内,见明叶天头上勒着抹额歪在榻上,一个小丫头正在暖阁拨弄炭火,见人进来便端了张椅子放在了榻边。
明叶天轻声叹道:“着急了吧?”
秦佑臻点点头,又摇头道:“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夫人不用在意。”
明叶天一笑,忽然哎呦一声捂着肚子痛的说不出话来。秦佑臻上前扶住,不由得伸手在她腕上一搭。
明叶天一愣,不解道:“你,你这是?”
秦佑臻不答。只过了好一会儿,兀自不解道:“夫人不但毫无病状,且是女子中难得的好脉息,为何那大夫却开了妇科病症的药方?”
正自沉思,忽听身后有人痰嗽一声,原是甄刚同一位老者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老者脸上微带愠色,冷冷道:“老朽不才,少年拜在神医朗思仁门下,行医半生,医人无数,适才小娘子所言,哼,老朽倒要领教。”说着拂袖而立,满脸不屑。
秦佑臻也不起身,扁嘴学那老者神情道:“哼,老朽倒要领教。”说完皱眉道:“想要领教也犯不着这样,甩什么袖子,这么冷的天,你倒来房中替病入扇风?病痛没看好,再把病人扇感冒。”
老者听的发怔,连甄刚夫妻也愣了。一旁的小丫头想笑不敢笑,只低头忍着。
明叶天忙拉住秦佑臻的手,向老者笑道:“先生莫怪,我家妹子最是顽皮惯的,不知礼数,还望海涵。”
甄刚瞪了秦佑臻一眼,陪笑道:“先生,别跟这小女子一般见识,咱们去前厅用茶。”
老者半晌未动,只气的脸色通红,忍怒道:“敢问这位大娘子高姓大名,师从何方神圣?”
秦佑臻正色道:“我老师姓吴名少安。神圣不敢当,确是我们中医药学届的圣手,经他老人家医治痊愈的病患遍布全球,多国政要的夫人都排队等他的号。这些病人中,不管多难的病症,经过老师精心调治,连那年过半百的女子也终究可以做得妈妈。”
众人听的不清不楚,可最后一句话却正撞在明叶天心坎上。顾不得旁人,惊喜道:“好妹子,你那老师何在?”
秦佑臻听问登时神色黯然,低声叹道:“恩师去年忽然过世了。”
明叶天难掩失望,只轻叹一声垂首不语。甄刚道:“夫人怎能将小孩子话放在心上?”说着向大夫拱手道:“先生莫怪,请随我来。”说着狠狠横了秦佑臻一眼。
大夫呆了一呆,似有话要说,可终究没有开口,瞅了秦佑臻一眼,向明叶天一拱手,转身出去了。
白药走来道:“若那老先生当真如此了得,学生也一定能,能,”说着望向明叶天,却不敢再说。
明叶天恍然道:“白药的话不错。妹子,你,你可愿替我一治?”
秦佑臻复又伸手在明叶天腕处细诊,不解道:“夫人明明好的很,身子康健无虞。为何,”
明叶天一急,腹痛又发作起来。白药上来扶住,急道:“小娘子,你说夫人没病,可,你瞧,总是这样痛的死去活来。大夫们都说,夫人无福生养,皆因此而起。”
看着明叶天剧痛难忍的模样,秦佑臻当真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向白药道:“去把夫人这些年看诊后的药方都找来给我。”
白药忙答应一声转身便走,猛见甄刚站在门口,吓的施礼道:“老爷?”
甄刚冷冷道:“还不去熬药,胡闹什么?”
白药看了秦佑臻一眼,慌的出去了。甄刚走来端起桌旁的茶碗,向明叶天柔声道:“夫人,喝口参汤吧。”说着又拿手帕替妻子擦汗,疼惜道:“明日我便着人去京中请黎神医。他虽为御医,但与咱们甄家颇有渊源,定不会驳面。”
明叶天腹痛难当,才要说话,又听甄刚道:“这位秦小娘子既然要寻她夫婿,明日不妨一同上路,甄九最是妥当,自然会将小娘子安全送达洛阳。”
秦佑臻见主人下令逐客,虽不舍明叶天,却也只得含笑道:“多谢。”
明叶天挣扎道:“妹子,”
秦佑臻才要上前,甄刚起身挡她道:“哼,这位大娘子,我甄家有什么得罪之处,你这般寻我晦气?”
秦佑臻一时语塞,望了明叶天一眼,轻声道:“夫人姐姐待我犹胜亲人,我不会忘记你的。你好人有好报,将来一定能得偿所愿。”
甄刚冷脸打量两眼,好似在看妖怪,讥笑道:“夫人姐姐?哼,不劳费心。”
次日一早,秦佑臻收拾停当出来。本想去同明叶天告辞,但见甄府上下都似避瘟疫般躲她开去,便知是甄刚命令,不由得气恼道:“一个大男人,这么点心胸,真是醉了。”
正自着恼,见甄刚的随从甄九走来,躬身道:“马车已齐备,请娘子上路。”
秦佑臻点了点头,跟着甄九穿堂度廊,走到正厅,见各处房门紧闭人影皆无,冷笑一声,冲着明叶天房门微微颔首,心内道:“明姐姐,再见了。”
秦佑臻独自坐在车内,看着马车驶离甄府,想到明叶天亲厚和蔼,心中一阵不舍。
此时已是初冬,一路所见皆是萧瑟,秦佑臻百无聊赖,想到毫无头绪的未来,怅怅然躺下,不多时,便在马车颠簸中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甄九隔着车帘叫道:“秦夫人,秦夫人。”
秦佑臻一愣,随即想起是在叫自己,忙应道:“怎么了?”
甄九道:“天色将晚,请夫人下车吃饭暂歇。”
秦佑臻爬起来一看,见马车停在一处客栈前,门前店伙正在掌灯,不觉惊讶道:“都这个时候了?”
甄九笑道:“夫人也饿了吧,小的这就去张罗饭菜。”
秦佑臻下得马车,一阵寒风拂面,不觉打了个寒颤,忙裹紧皮袍,快步走进客栈。
两人对坐吃饭,见那店中不时有过往客人朝他们观望,心中疑惑,向甄九道:“他们看什么?”
甄九得意道:“这些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见到甄府马车,自然要多看两眼。”
秦佑臻道:“这么说,甄家名气着实不小。”
甄九眼睛瞪的溜圆,惊讶道:“难道夫人竟不知我家老爷威名?”
秦佑臻喝了口茶,笑道:“我一个乡下女子毫无见识,自然知之甚少。”
甄九恍然点头,又忙摆手道:“夫人见谅,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秦佑臻笑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
甄九一听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我家老爷江湖人称如来圣手,师从天琅山蒲悦真人门下。不但学得天下无二的锻造技法,更是文武双全的大侠,提起咱们甄府,那可是人人敬服,打着灯笼也难找第二家,”
听着甄九自夸,秦佑臻忽然想起常湛。想到那日甄刚等以五敌一都难以取胜,足见此人武功了得。想到这里,冲口道:“我虽不懂武功,可却觉得那常湛比你家老爷厉害多啦。”
甄九一愣,尬然一咧嘴,点头道:“常三爷自然是好的。可惜身入公门,江湖上,哼,”说到这里把嘴一撇,满脸不屑。
秦佑臻不解道:“他做了官,便不好了么?”
甄九叹道:“江湖中人哪个看得起官府鹰爪?唉,弥蓝老主何等威望,竟放任高徒从了这勾当,着实难解的很。”
秦佑臻道:“弥蓝山?那又是什么门派?”
甄九忙笑答道:“江湖中,北有少林,南有弥蓝。若说威望,这弥蓝山更胜一筹。只因弥蓝山数百年来不但以弥蓝绝技独步武林,同时以精妙绝伦的医术广受尊崇。弥蓝老主将掌门之位传给弟子盖源真人后,更是云游四方,替老百姓无偿施药看病。只可惜,”说到这里叹了一声,皱眉道:“可惜我家老爷生性耿直,因不齿弥蓝山门下与官府勾结,一直不肯求老主替夫人看病。”
秦佑臻气道:“糊涂。身在公门的是常湛,又不是他师父,你家老爷也太矫情。”
甄九一笑,替秦佑臻斟茶道:“夫人弄错了,常三爷师从盖源真人,排行第三。至于这弥蓝老主,则是他师祖。”
秦佑臻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位老主年纪也不小了。”
甄九点头道:“对啦,说到这个,腊月初二便是老主的九十大寿。盖源真人早已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朋友相聚弥蓝山替恩师祝寿。”
秦佑臻道:“你家老爷也在相邀之列?”
甄九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秦佑臻哼了一声,忍不住讥讽道:“甄刚自恃清高,肯定不会去的,省的沾染人家常湛的晦气。”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届时常湛必然回山拜贺,不禁心中一动,可转念又想:“人家回不回去,又关你什么事啦?”
听秦佑臻出言嘲讽主人,甄九便笑而不答,只闷头吃起饭来。
一晚无话。如此晓行夜宿的走了十来天,忽一日来到了长安城。但见城中繁华烁烁,自与别处不同。甄九因想着既要送秦佑臻到洛阳,又要往京城延请名医,是以不敢耽搁,只命马车稍作停留,添补些日用所需便匆匆离开。
出离长安,忽见雪花飘落,甄九望天催促车夫道:“快些走,若天黑赶不到宿头,寒天雪地,可有苦头吃了。”
秦佑臻望着车外飞雪,暗自愁道:“此时寒冬料峭大地覆白,就算摸到那墓地所在,只怕也难觅端倪。早知如此,就该在甄府呆到春暖花开。”可想到甄刚言行,不禁忿忿道:“与其每天看着那张脸,我宁愿露宿荒野。”如此自顾胡思乱想着,忽听马儿一声嘶鸣,车子颠了几颠,斜向道旁慢慢停下来。
秦佑臻道:“怎么了?”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掀帘查看,惊见甄九和车夫软软靠在车前,耷拉着脑袋动也不动,不觉愣住,慌得上前推人道:“甄九,甄九?”
说话间猛觉寒光晃动,一把长剑悄无声息直抵咽喉。一个蒙面男子闪身出来,阴森道:“秦佑臻,明年今日便是你的死祭。”
秦佑臻虽惊骇到极点,却忍不住颤声道:“你是谁,为什么杀我,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蒙面男子一愣,哼了一声道:“人家怕了弥蓝山,我可不怕。看盖源真人面上,倒可赏你具全尸。”
秦佑臻不解其意,只颤声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弥蓝山,盖源真人?你到底为什么杀我?”
那人正欲再说,忽听道旁两侧喊声大作。一群官兵涌将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走到人前,尖声尖气的喊道:“给我将劫囚反贼拿下。”
蒙面男子一惊,咬牙恨道:“贱人,你果然是官府鹰爪?哼,好个常湛!”说着手腕翻转,用力刺向秦佑臻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哒的一声轻响,不知何物打在蒙面人剑刃上,蒙面人登感手臂微颤,急忙撤剑向后,隐身暗处不见了。秦佑臻趁机跳下马车滚入车底,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因见身旁落着方才击退蒙面人的一粒深色石子,不禁拿起细看,惊觉并非石子而是兽齿,慌忙甩开。
忽儿喊杀声四起,南面有人一面厮杀一面高声叫道:“甄大哥,是你么?”
秦佑臻心中纳闷,放胆偷眼观瞧:但见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背着一个小女孩,被一群官兵追缠着,慢慢退到马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