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眼见对面一瞬间流露出的迷茫失意,司命在心里摇头,果然多情害人,多情累神,早知今日,倒不如喜欢花去。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三十年的时光也就是神仙一个盹儿,谁能想到变故就生在这一眨眼间。
斗斋望向人世,见的多了,愈发觉得若波这是运道不好。
早几年,那赵招宝还是个垂髫小童;晚个几年,又多半已嫁为人妇;甚至若是穷奇潜逃后安分一段时间不闹事,那一不小心就熬到七老八倒。所以说不巧,那真是太不巧了,正在凡人短暂的一生里,撞上青春妙龄、情窦初开,然后两相遭逢。
不过好在已经结束了,司命想,因为最难的一步已经有人跨出了。
默然良久,若波才吞吐道:“我……记得的。”只这四个字,便再也接不上别的了,只余满怀黯然自伤。
司命见他如此,也不忍多言。
只要若波不主动现身,那凡人是怎么也不会和神仙扯上关系的。赵宝稚这一世与他真正见上面的次数其实不多,且每次都是假托杨诚的身份,即便有两情相悦再结姻缘,那也是与杨诚,而不是和若波。
至于前世成婚立下的誓言,随彼身死,到今天只剩一个还记得,这辈子不再接续,渐行渐远,等再过百年即使对面相逢,再见也只剩隔世惘然。
这其实是很伤心的事,但只要时间够长,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神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司命默叹了口气,只装着若无其事,接着讲起眼下的事。
“……有淑妃提醒,我看赵姑娘此来突厥,也并非是毫无准备。不过到现在为止,即便四下无人,也未见她透露过什么打算,估摸着,应该也是准备到突厥后见机行事。至于杨服山其人,一心凭突厥成就功名,对赵姑娘本身倒是并无恶意。再加上有禄存在,必要时候,我和殿下还能借杨诚之手暗中相助,赵姑娘这趟劫难,不难化解。”
若波静静听完,忽而道:“那这次之后呢?那位叫慕容申的人,对宝儿有这样的恶意,只因不想她做皇后,便说动皇帝和亲。有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
“但等那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司命道,“刘筍失尽民心,大梁的气数由盛转衰,高句丽之战既是恶果,也是恶因。当他定下此战时,天机已经彻底明了,君权败落,朝堂之乱可以预见。慕容申之流也不过因势而谋,应时而动,而到那时,赵姑娘之父有兵有权,必成各方拉拢的对象;禄存下凡,赵家后继有人,至少可保两代的荣华富贵。有这样的父兄相护,赵姑娘必然一生无忧。”
司命自觉算无遗策,说到最后,不由心生感慨:“身世、容貌、姻缘……我为赵姑娘这一生,可谓是殚精竭虑啊。”
生于显赫,长在富贵,一生安逸,他应天帝的意,比照着所有凡人都羡慕的命运给她安排了这一生。虽然中间几次出现变故,譬如太后因为怜惜外孙女将她留在皇宫,使之在少年时便远离父兄;又譬如因慕容申而起的这小小劫难,但终究无伤大雅,赵家父子依旧视她如珠如宝,而她身边也有神仙时时看护,助她化险为夷……
若波问道:“如此,她就会一生欢喜吗?”
司命一愣,呵呵干笑两声,“赵姑娘这辈子从出生就站在富贵锦绣之巅,已是凡间富贵无极的命了。况且这无灾无病的,又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莫非殿下是否是觉得县主的位子低了些,比不上皇帝为父,皇后为母的公主出身?”他想了想,唯觉只有这一处还不妥,于是解释道:“但可不能这么来看啊,在朝的刘筍凉薄寡恩、气运一朝败散,做她的公主可没有做安国公的女儿来得好。”
他碎碎念叨着,“或许等着下个太平盛世,我便可以为赵姑娘安排一个万千宠爱的公主命,保管比这辈子的出生还要……这人间是说尊贵吧,下辈子保管让她的出身更加尊贵,甚至可以更加漂亮。”
就这么独自说了好一会,发现得不到回音,司命这才想起什么。他觑了一眼身边的若波,却见对方不知想到什么,正怔怔出神,顿时收住了声。
凡人寿短,一碗忘川下去,可以一世一世又一世。
而神,若放不下,只有“绵绵无绝期”的遗憾空恨。
——
原定留在太原的时间只有一夜,但未曾想,因杨服山和雉奴的宿醉,往后拖了一段时间,直接空出了一个早上。我醒得太早,又是很闲不下来的性子,于是便干脆带着软芳去太原的大街上逛一圈。
逛街前,我没有准备买什么,只想问问风土人情,但走到最后,却还是忍不住买了许多面脂。开始的小贩说,越往北只有越冷越干,洛阳的面脂用在当地是好的,但到北地苦寒,还是得用当地人用的面脂才够。
我深觉有理,又因各家调的配方不同,连着走了好几个位子,才试到最喜欢的一款,卖面脂的妇人也能说会道,尤其喜欢将太原本地的人和事,我叫软芳拿钱,正准备与她攀谈几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县……”那声音重重咳了两声,才算清出了喉中的积痰,又换了种口气,与我柔声道:“远到为客,还是由某做东替赵小娘子付吧。”
收钱的妇人瞬间瞪大了眼睛,显然已经认出了面前的留守。
我缓缓转过身,略有几分错愕地,“王大人。”
等称呼出口,才想起作揖行礼。好在对方未在意我这小小的失礼,只笑了笑,也道一声:“县主安好。”
我未拒绝这太原留守的示好,示意软芳一眼,让她去取面脂,口中则是关切问道:“听说大人昨夜与雉奴他们共饮,天亮方歇,怎么竟……”
他唇还有些发白,眼白泛黄布满血丝,低声说话的时候越发显出声音的嘶哑,显然也是酗酒一夜未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好好休息,却跑到太原的大街上与我撞到一块。
王设孛捋着胡须笑了笑,解释道:“县主有所不知,某自任太原留守以来,定例每八日,早晚巡街一次。今日正好逢八,纵然宿醉,也不好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闻言大感钦佩,赞道:“王公这样兢兢业业,实在太原百姓之福。”
“不过没有想到今日巡街,竟然也能遇到县主。”王设孛让开一步,引我先行,“我与安国公也算相交多年,县主出使突厥身负重责,在太原停留短暂,昨夜离席也甚早,实在是某招呼不周。既然恰巧遇见,不如就在此一尽昨日未尽的地主之谊,带县主逛一逛这太原城吧。”
我笑着道:“却之不恭。”
我顺着王设孛指引的方向去,因对方是长辈,便刻意落他一步之后。
太原是三朝古都,城墙设施都建造的十分完善,到今日的大梁,也是北拒突厥的军事重镇,虽然稍逊于洛阳的繁华,但人口数量也已经不算少了。王设孛对自己治下的这太原郡明显十分得意,三句不离“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又说“身负皇恩,忠心耿耿”。他离我几步之距,是很体面且克制的距离,满面红光,也不知是酒劲没下,还是被风吹的。
这次东征,举国之力,天下皆动。北方的城镇和官道水路几乎全部都运作起来,太原自然也是重要的一环。
王设孛说:“……太原往长安洛阳皆有水路粮道,城中粮草充足。此次东征高句丽,陛下陈兵于涿郡,太原亦为后方之粮草库,以助前线。”
我应和道:“高句丽之征为大梁长久计,陛下东进,唯恐突厥南下,双面受敌,力有不逮,才遣云平与杨大人出使突厥。但云平虽负出使之责,实际从未与突厥打过交道,心中不甚惶恐,只怕辜负陛下厚望。”
“杨郎将曾于突厥生活过多年,也曾多次为使,皆不曾负陛下所望,县主与他同行不必太过担心。”他安抚一句,见我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顿生怜意,不由道:“县主倒也不必十分忧心,即便杨郎将无功而返,突厥趁机南下,五源镇常备两千兵农,可抵突厥,必要时候,太原亦会支持。”
太原可以支持,便是太原有兵,足够的兵。
我心想,看来舅舅虽然一心攻下高句丽,但好歹也没有失了智,仍留了后手,征调的近百万府兵只怕也全部都派上战场。这样,即便前线失利,损失会比我原先想象的小。但这些后续补充的兵源究竟有多少,存在哪里,什么时候动,王设孛语焉不详,显然是顾及军机机密,不愿意与我说。
不过,我也没有想再追问下去的意思。
王设孛见我果然因他一语缓和了心情,心情也大佳,他笑眯眯地低头看我,目光如水,看着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竟忽然提起另一个话茬。
“我与安公多年相交,同朝为臣,情分远非寻常。安公之子,便仿如我之亲子,县主若不嫌弃,也可随雉奴一样,唤我一声叔叔。”
我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叫了一声:“王叔叔。”
王设孛满意地“哎”了一声,再次感慨道:“当年乐安长公主出阁,约莫也就是县主这个年纪,如今回想起来,还仿似在昨日呢。”
或许这个年纪的男人就是这么喜欢回忆往昔,尤其是在小姑娘面前。我听他絮絮叨叨不停,脸上笑意不变,只恭维道:“叔叔北拒突厥,东抵高句丽,十年如一日,云平钦佩不已。”
眼见王设孛得意眉上飞,我又道:“太原有叔叔这样的大将镇守,即便突厥有心,只怕也不敢扣大梁门关。若当年永嘉之乱时,若有王叔叔这样的人在,怕也不至于到后来太原失守,匈奴南下直抵洛阳,使中原大乱。”
王设孛微有错愕,显然没有想到在这种追忆往昔的时候,对面却不合时宜地讲起百年前胡乱的教训。不过他仍是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按下心头油然生出的不耐情绪,摩挲了一下手指,依旧是道貌岸然,不过话语中还是透露出几分不悦。
“县主所言甚是,不过我王某人,是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高句丽是胜是败,只是他梁帝一人的荣辱;但若是突厥南下太原失守,那他王设孛就切切实实成了罪人,所以太原留守的兵力绝不可动……但这种道理,需要她一个小儿来教他吗!
眼看着王设孛表情越发冷淡,我只作一无所觉,又笑着称呼一声“叔叔”,然后夸他:“知止而有得,叔叔行事,侄女佩服。”
王设孛见我如此作态,一下也发不出怒气,终于他长叹一声,幽幽道:“县主聪慧过人,亦胸有沟壑,可以论政,实在是天下难得的奇女子。”
我知他话未说完,只作洗耳恭听之状。
“但做叔叔的,还是有一些事想教给贤侄女。”王设孛目光落在我的脸庞上,依旧是“温柔”且“慈爱”。
“人聪明是好事,但万不要自作聪明。自作聪明的人一旦被人瞧破,便成了笑话。所以人,还是应当稳重些,不要知道什么,就到处嚷嚷,叫人瞧见了你的底。毕竟宁可一句不说,也不要说出口,却是别人已经知道的事。”
沉默片刻,我婉然垂首,“云平记下了。”
王设孛见我低头,自然也再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是摇头惋叹,兴致大败。前方的路又要到尽头了,不过这一回,王设孛却没有再说要改向走另一条,他直接驻步停在大道中央,体面地与我告别后,便带着仆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直到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我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去,软芳见我站着良久不动,上前轻轻叫道:“县主。”
我神态自如地“恩”了一声,看了看日头,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道:“东西买好,午时也快到了,我们该回去了。”
软芳低头应了一声,跟着我从原路折返回去,只是在路上的时候,软芳终于憋不住问道:“县主和王大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最后怎么好似……好似不欢而散。”
她点到即止,我心里却很明白,哪是不欢而散,分明是王大人扫兴而去。只是若不是因为杨诚卦象所指的不利,我又何必需要这样去扰他的兴致。
“软芳,你说王大人现在回去,是不是倒头就睡?”我问道。
软芳不解我为何忽然问出这种问题,但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吧,毕竟王大人昨夜与郎君他们宿醉。”
我莞尔一笑。是啊,宿醉,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这么能折腾,一夜未睡跑出来巡街,也不怕猝死了。
“王大人啊——呵,” 我似笑非笑,低声语道:“知其好色,未知其好色如此。”
宴席之上,他便多次驻目于我,以一个成年男人审视女人的眼神;而今日大街之上,顶着一张宿醉的脸,对我殷勤备至、夸耀武功……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又有什么看不出来呢。
软芳没有听清我说的这句话,但见我笑,便也笑了。
笑完之后,她问我:“县主方才是说了什么,软芳没有听清。”
“没什么。”
我长长吁一口气,也不觉得这一句嘲讽有带来什么安慰。毕竟我还是需要,且必须要继续和这种人虚与委蛇。他们或许道貌岸然,或许忠奸难辨,但他们确实有用,确实掌握着更多的权力。
王设孛就算再不堪,他也是太原留守。如果真的如杨诚所说,那高句丽之征的结果只怕不会太好,到那时太原王设孛的决定就成为一个极关键的点。我必须让他做出更保守的决定,以保万无一失,而与之相比,一时的难堪、忍耐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至少,我要提醒他一次,在我即将前往突厥,不知归期的时候。
况且,早知道比晚知道好。比起梁帝对他的后宫,王设孛的好色,更像一个破绽,一个他难以克服,活该被利用的破绽。
午时之后,我与杨服山一行人收拾好行装,便直接离开了太原,继续往西北行去。地越来越荒,人烟也逐渐稀少。
人和兽走路要靠腿,神仙翻山越岭却只需要一个法术。
只是因这次“小劫”的紧要,若波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司命见状,自然也只好跟随。与若波不同,他在凡人重复的跨步、行走中无法得到任何趣味,看得久了愈发觉得这是徒劳无功。只是人不走,就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也做不了任何想做的事。路途和跋涉本身,就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于是,司命只好以一根鬃毛的力量系在马脖子上——这是他想到与人类保持同速的好办法——顺着凡马行走的力度,神仙晃晃悠悠地往前漂浮,然后歪斜着眼睛,看若波忙前忙后。
这次前往突厥的路上,主使杨服山发现竟然是从未有过的顺遂。宿营在外的时候,每次点火都能一次成功;而草原上天气变化莫测,但他们都能获得足够多的提示;甚至偶尔,还能遇到几只落了单的牛羊与野兔打打牙祭……
司命越看越忍不住频频摇头,终于在第十二个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可能太高估自己了。断更太久,写文的手感可能需要慢慢找回(开始写男女主都有点找不到感觉,如果出现崩人设请及时提醒我。
另外最近更新应该会极度不稳定,这一章七拐八拐我写了三版,到现在还觉得有点怪=口=接下来估计也是这样,就写到确定的剧情,再发上来,所以可能会比较慢,不好意思ot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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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鹏海风波(八)